
◀荆轲刺秦图
□肖仁杰 文/图
公元前227年,燕赵边界易水边,高渐离击筑,燕太子丹君臣白衣送荆轲赴秦,荆轲和乐而唱“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由此2500年间,忠义、信诺一经定格,便再没改变。
渠江边汉阙上,建于东汉晚期的王家坪无铭阙上的“荆轲刺秦”图也正是在那强秦余音未散大汉王朝荣光未泯时,被古宕渠人刻在石阙上的。始皇帝、荆轲、樊子期人头、秦舞阳在那“图穷匕现”后的瞬间被时光定格近1900年,仿佛易水边的壮士为忠、为义、为诺努力了1900年。于是不论王家坪无铭阙的主人、刻阙的石工,还是选择图刻内容的时代潮流,无不说明着“荆轲刺秦”的故事在民间的流传度,无不说明着荆轲所承载的忠义信诺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古宕渠人只是将这人间份量极重的美好以石刻图像的形式刻在石阙上,刻入血脉中。
王家坪无铭阙位于渠县土溪镇碾坪村,为渠县六处汉阙中的一处,阙身刻朱雀、青龙、铺首、天门、日、月、捣药等天界图像,满目的天上世界中,却唯有一幅人世的“荆轲刺秦”于其中极为醒目,甚是让人诧异。此画如同漫天神佛正在开会时,却有一青衫侠客仗剑而出,一剑斩灭了神佛世界,不信仙,不言永生,君子一诺,万死不辞,仗剑天涯。深沉雄大的汉阙不再拘于汉朝所独有气势与古拙交融而成的美学气质、时代精神,有了锐意,有了一往无前的英雄主义。
“荆轲刺秦”汉画像石刻或画像砖于今现世也仅十余幅,分布在山东、河南、陕西、山西、四川、江苏,刻于祠堂石壁、墓室门楣、墓室石壁、汉阙阙身及画像砖上。汉代石刻画像、画像砖图案功能是服务于对逝去亲人的哀思和缅怀,对族人或外族参观者进行道德说教和思想宣传。“唯诸观者……皆良家子,来入堂中,但观耳,无得琢画……上有云气与仙人,下有孝友与贤仁(人)……传告后生,勉修孝义”,出土于山东嘉祥画像石题记明确说明了汉代画像石、砖的作用。《鲁灵光殿赋》则记汉代宫殿建筑中的装饰“忠臣孝子,烈士贞女,贤愚成败,靡不载叙。恶以诫世,善以示后”,亦说明了汉代建筑装饰画的功能。汉阙石刻画像围绕着阙主人冥界享用或死后升仙的功利旨趣服务,同时亦承担着“勉修孝义”及“诫世”“示后”的功能,“荆轲刺秦”图正是实现这一功能的典型。
现可见的汉画像荆轲刺秦图几乎全部都表现的是匕首中柱瞬间,其中必有人物是荆轲、秦王、荆轲助手秦舞阳、荆轲面见秦王所献的秦将樊子期人头及位于人物之间的柱与匕首,有的则还有秦医官夏无且、赶来阻止的护卫。王家坪无铭阙上荆轲于柱右侧呈掷匕状,身后有拦腰阻拦之人,秦王于柱左侧呈舞剑奔走状,秦舞阳匍匐于地,装有樊子期人头的木函置于柱与秦王之间,木函之上飘浮着秦王挣脱荆轲时撕裂的衣袖,秦王左侧一人有说是阻拦的护卫,但亦有可能是撒出药末的医官夏无且,画面正中则是柱及插入柱中的徐夫人匕。记录荆轲刺杀秦王的史书中,以《史记》所记最为人知,王家坪无铭阙所刻内容恰与《史记》所载吻合,将荆轲刺秦王不中只有奋力一掷以求全功的那一刹那的狠厉,秦王从最初的恐惧无措到最后拔剑反击的愤怒,秦舞阳从上殿之始的胆怯到刺杀开始的瘫软,都表现得淋漓尽致。“事所以不成者,乃欲以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是荆轲最后所言,知荆轲的目的是生擒秦王,若荆轲以刺杀为目的,秦王必死,也许中国历史会进入另一个进程。恰没有这样的也许,最终荆轲于后世定格于掷匕的那一瞬间,成为人们歌颂的对象,成为忠义的代言人,成为道德的至高点。易水边上的歌声未远,然侠士已远,虽忠勇千年,终是遗憾千年,唯余叹息。
漫天神灵中,独荆轲一豪侠光耀世间,又不能单以道德说教去定义王家坪无铭阙上此图像的作用与功能。汉初承战国之余烈,尚武任侠,于是两汉承远古血亲复仇之社会风气愈演愈烈。战国成书的儒家经典《春秋公羊传》从思想上对复仇的肯定,汉章帝刘炟(公元57—88年)《轻侮法》从法律上对复仇的宽宥,使复仇不再止于血亲复仇,为君上、为朋友、为座师、为举将亦是复仇的动机。成书于东汉末的《燕丹子》一书,即是描写燕太子丹为报秦王所辱之仇,募荆轲刺秦王的故事,荆轲刺秦于此书中便是复仇之举。无论如何,荆轲刺秦不再止于表面的忠义与信诺,它的流传广度与深度说明它具有深厚的“群众基础”。周天游在《两汉复仇盛行的原因》中说“东汉巴蜀儒生从事复仇人数之众,令人咋舌”,“大批儒生从事报怨之举,为东汉一大特色”。
现可见15幅荆轲刺秦图,王家坪无铭阙上的“荆轲刺秦”是唯一一幅刻于汉阙上的。王家坪无铭阙的主人是否也是一任侠书生,为“孝、悌、忠、义”四字,便舍生忘死,以报私怨,并将“荆轲刺秦”图刻于他于人间最后驻足之处,是告诫后世子孙继续复仇,还是告诉后世子孙他已复仇成功,便不得而知了;或是,阙主人本身便是任侠之人,向往荆轲“奋命以效用”的忠义及超凡的胆识,刻于阙上,以便后世子孙谨记;亦或是,阙主人所处为汉晋相交之际,乱世已启,为保家族及后世子孙,将希望寄托于荆轲类的忠勇之人身上;甚或是,阙主人在乱世之际,希冀于荆轲类的勇士能守护他身前死后之家园,并能震慑不轨之人。无论阙主选择刻此图案是因个人原因,还是时代裹挟下的大众选择,都说明了阙主或其身后家族秉承荆轲之忠义并希望传承不绝。总之,在汉阙阙身所刻画的琳琅满目的神仙世界中,唯有荆轲掷匕向秦王,慨然赴死,与汉阙所表达的死后成仙的主题背道而驰,生与死于此意外的和谐统一。几千年来,国人总是在矛与盾的选择中徘徊,又总是在最紧要关头选择慨然赴死,于是便有了“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于是才有了人间美好。
汉代画像艺术总是能给人温馨与美好,汉阙做为汉画像艺术的大宗,于朝露夕阳间历千年不倒、不腐,迎来送往间,脉脉无语,且又千言万语。荆轲于宕渠故地王家坪无铭阙上刺秦近1900年,于阙本身它承载了昭彰阙主风范,教化训诫阙主子孙的功能;于时代它传承民族精神,并代代不绝。一幅荆轲刺秦图传承忠、义、勇、信,千年间不知具体是谁人受惠,但知宕渠之地自古豪迈无惧、信义为先的地域精神应是承此惠而来,已成宕渠之性格,于是就有了今之渠县人“渠汇百川、崇文尚义、睿智坚韧、奋勇争先”的渠县精神,且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