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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若月 版次:06  作者:  2023年03月31日

距清明还有一些时日,清明雨急不可待地就到了,淅淅地下着,惹得街头两旁树叶乱舞。红的、黄的、紫的,甚至还有一些青绿的嫩叶,情愿或不情愿地飘落在地面,一叶叠着一叶,把人们对先辈的思念织得愈发细致了些,紧密了些。泥泞的小路一再提醒我们走慢点再慢点,可双腿不听使唤地带人扑向深处。

昨日,家人们在群里谈起先辈们的过往,有叹息、有思念、有幸福、有抱怨。其实,对于先辈们长短的岁月,也只有属于他们的后人忆之、议之、念之。对外人来说,抑或连过眼云烟都算不上,顶多如公园里那众多茶树中的一株,在春天里轰轰烈烈绽开着红色的、粉色的、一朵朵巴掌大小的茶花,美艳得或许让人曾经停下脚步伫望过。至于茶树怎么会开出如此花朵,少有人会在乎,待花色落尽,也就基本忘记了。

看着大家的议论,我突然忆起去世二十多年的四娘来,忆起曾经点亮夜色的那束若月的灯光。我们老家对长辈的称呼与一些地方有些不同,如我父亲有五兄弟,我们叫大伯为大爷,大伯母为大娘,依此类推。对于四娘,我惊诧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记不起她的面貌了,感觉堂姐慧云有些像她,又感觉堂妹飞云有些像她,细细比较,似影子又不甚如影子。四娘去世时,堂哥说我为她画过一幅素描画像,我却记不得了,或许有这回事。留在我脑海里的四娘,像一块朴实的土地,又像一束明亮的灯光,一生除了繁衍生息和照亮他人,没有传奇。

四爷是当地有名的裁缝师,工作大多是接些制作衣服的活计,家里家外的大小事儿全压在了四娘的身上。四娘体形单薄,个子不高,身体也不是太好,但一年四季天不亮就起床,下地耕田、砍柴做饭、种菜喂猪、照顾孩子,把家里打理得井然有序。自我记事起,四娘从未脱离过田土,粗糙的双手迸裂着一条条细线大小的口子,像一些黑色的线虫爬在上面。即便如此,没多少文化的四娘从未因此感到委屈、发过牢骚,脸上始终扬着笑容。

四娘家住新屋院子,一些水田分布在蔡家院子附近。从家里到水田,有一二里路远,全是尺宽的田埂小道,还要经过一段“U”字形的垄沟。那个时代,肥料紧缺,也没有运输工具,为了让粮食收成好些,四娘将一担担牛粪、猪屎等肥料挑到田里。为了多挑一些,总在畚箕里将肥料垒了又垒,有时甚至垒到了畚箕的中央。沉重的担子压得她个子变得更加矮小,走在田埂上,踉踉跄跄,远看以为是一个小土堆在移动。

“四娘,你少挑一点,多走几回,这么重的担子会压坏身子的。”“四娘,这些都是男人们的事,就让四爷来做。”村民们劝说四娘。

“没事,习惯了,你四爷也忙呢。”四娘笑了,一边回答,一边继续前行,竟然风轻云淡。

我十岁那年的一天傍晚,从竹子跎挑稻草回家,在新屋院子歇脚,四娘也刚好忙完田里的事回到家中,准备剁猪草煮猪食挑井水,堂哥立国、新国分别想上前帮忙,被四娘断然制止。“你们到背后赛枞山上去安安心心读书,屋里的事不用你们插手。”说完又对我说:“小毛,你也跟哥哥们一起到山上去看看书,晚上到这里吃了饭再回家。”

其实,自从堂哥治国考上大学后,四娘这个传统的农村妇女对文化有了自己的理解,也有了自己的梦想,那就是通过读书让子女们走出大山。赛枞山上全是硕大的枞树,一棵紧挨一棵,夕阳在针状的树叶上铺了一层金光,树叶间金光又漏在地上,犹如生出了一些珍珠。晚风吹来,树叶发出“呼”“呼”的波浪声,加上山林里鸟儿的扑腾声,堂哥们的读书声,好多次我就“醉”在这样的环境里。

入夜,四娘依然催促堂哥们到屋里学习,并提醒把煤油灯拨亮些,别伤害了眼睛。旁边的厢房,四娘却在昏黄、微弱的灯光里,帮着四爷在衣物上一针一针认真地缝着扣眼。

“看得见么?你把灯芯拨大点,莫缝坏了扣眼。”四爷说。

“不得的,莫浪费了煤油,我靠拢点就是。”四娘淡淡地回答。

夜色里,四娘把头几乎贴在了煤油灯边,粗糙的右手中,细长的缝衣针不停地在衣物上穿梭着。不知过了多久,四娘起身,拿了家中那盏唯一的马灯对我说:“小毛,我送你回去。”我拒绝四娘的提议,说自己点一个小火把就行了。四娘最终还是坚持要送我回家,出门前,她小心地将头靠近马灯边,双眼透过玻璃灯罩,全神地看着马灯的灯芯,右手一点点转动小圆轴,直至灯芯露出一定的长度,这样一来,相比要费煤油得多。“啪”的一声,火柴划过的声音响起,房间里瞬间亮堂了许多。

没有月亮的夜晚,山村里伸手不见五指,在屋中还明亮的灯光一到室外,瞬间就暗淡了下来,也照不了多远。新屋院子到我家里有一里多路,全是田间小道,有些地方一侧是落差十多米的水田或池塘,一脚踩空,极可能滑落下去。一路上,四娘不停地提醒我“慢点”“踩稳点”。或许是因为年幼视力好的原因,或许是习惯了山村的夜色,那晚的灯光,我感觉比圆月发出的光线更加明亮,田间的小路也更加清晰。

我到家后,四娘执灯仍站在屋门外,“小毛,你进屋后我再走。”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关上门后,又进到后堂屋,一些光亮从窄小的窗户穿了进来,像月光。

“灯光恰似月,人面并如春。”十数年来,那抹如月的灯光让堂哥们悉数走出了大山,我也离开了老家。

随着岁月的流逝,许多过去的事儿在我的记忆中渐渐模糊,甚至遗忘,但那夜的煤油灯光却温暖了我的世界。有的时候,一个人走在漆黑的夜路上,特别希望前面有一处灯光,哪怕它看起来是那么微弱、暗淡,却如皎洁的月光。

□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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