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外地怎样，在我蜗居的这个小城里，只要是在外边吃早餐，比如面条、米粉甚至馄饨，都会在红汤青葱间撒下几颗，或是十几颗油炸花生米，油亮油亮的。送一颗到嘴里，轻轻一磕，便脆脆的碎了，酥香就弥散开来，从口到鼻、到眼、到耳，似乎七窍都熨帖了。
吃早餐，我很在乎花生米，会很认真地把它吃干净。有些店铺很小气，只给小小的一匙，也就七八颗吧，有些比较大方，能给上一二十颗，或聚或散，都懒懒地躺在宽宽的粉、窄窄的面上。用筷子一搅和，有的便潜伏到碗底，有的就藏匿在肉丝木耳之间，一开吃，它们就一颗一颗地出现，仿佛一群捉迷藏的孩子。最后，就留些残汤剩水，我还会小心地打捞几遍，每捞到一颗，都有一份小小的喜悦。
吃早餐，总是觉得花生米不够，但我从不去添。母亲常说“少吃多滋味，吃多了没一点味”，我觉得确实有道理。有一回曾放肆地吃花生米，自家炸的，金黄油亮，一大海碗，随便吃。结果呢，唇干舌燥，满嘴喷火，多少天都不想理它。不够，会有些牵挂，有些念想；太多，就不稀罕，甚至会心生厌倦。油炸花生米香脆无比，可调味，可点缀，但终究不能当饭吃。
门口水果店有水煮花生卖，长长的、直直的，剥开来，便可看到一排四五粒，甚至是六七粒花生仁，暗红色，鼓胀饱满，抠出来——撑满了壳的仁是倒不出来的——塞进嘴里，很香，花生自身的香气和八角等香料的气味融合在一块；很软很烂，火候把握得很好，都不需用到牙齿，舌头微微一挤，它就变成了泥。
母亲也喜欢煮点花生吃。八九月是收割花生的时节，这时，乌青乌青的苗开始枯萎，卵圆形的叶子也开始变黄，虽然偶尔还能见到星星点点金色的花，可我们必须收割了，要等到这些小花长成花生，埋在地里的花生就全都要变成苗了。我们握起雪亮的镰刀，将地面的苗割了，只留下浅浅的茬，然后用钉耙把地翻一遍，拾起茬来，便跟上一大堆小小的葫芦——我家种的花生一般只有两颗花生仁，仿佛一个宝葫芦——将它们一个个摘下来，洗掉黑的黄的泥土，就晾晒在坪里。
“新花生，煮点吃！”母亲说。然后，她就洗净一口大锅，那是以前喂猪时煮潲用的大锅，阔口尖底，可装七八十斤水吧。母亲将花生装满大锅，注水，加入八角、五香、食盐，先用猛火煮开，再用中火煮上两三个小时，中间还要添上一两回水。那两三个小时，白雾在灶房里翻滚，香气则从窗棂门隙飘出来，随风飘散，让人频咽口水。
刚煮好的花生汁水淋漓，鲜香咸甜，又软又糯，美味至极，然而，鲜的东西不耐久藏。母亲就将它们摊在坪里晒，晒干，晒透，就变得灰不溜秋了，掰开来，里边是两颗同样灰不溜秋的仁，两指轻轻一捻，灰色的薄衣脱落，便露出油亮油亮的籽来，结实紧致，特有嚼头。当然，牙口不好就只能望洋兴叹了。
炒花生却是很久很久不吃了，甚是想念。
儿时，似乎没吃过什么零食。糖果，只是逢年过节的点缀，平常是想都不敢想的。有客来呢，炒点南瓜子。自家地里摘的老南瓜，剖开一个，便能从瓤里掏出一把瓜子来，洗净晒干，用一个装过食盐的塑料袋装着。有客来，便用一口破锅炒，南瓜子上有了或黄或黑的点，并慢慢地鼓胀起来，有的还“啪”的一声炸开一条口来。大家便围坐着磕南瓜子，一个个手上嘴上都是黑乎乎的一片。南瓜子宽而扁，皮又脆，我总剥不好，不是剥不开就是剥碎了，手指头牙齿都不管用，只得连皮一块儿咔嚓咔嚓地嚼碎吃了。所以，我很盼望吃葵花子，葵花子瘦而长，壳有韧性，好剥，用手指甲或牙齿都能剥开。可葵花子地里没有，得用钱买，自然就难得了。相比葵花子，花生更稀罕了，为什么家里偶尔买一两回葵花子，却几乎不买花生呢？我想可能是因为花生个儿大，像个胖子，不耐剥的原因吧，的确在这一点上，瘦骨伶仃的葵花子大有优势，所以，吃炒花生简直就是过节了。也许是太久没吃那种煤火铁锅炒出来的花生了吧，记忆中就特别特别香。
母亲将地灶的封门关上，就留一个小孔，烟头大小的孔，鲜红的煤火便暗了下来。母亲架上一口破铁锅，倒入花生，用筷子不断地翻炒，筷子、花生、锅底摩擦发出“沙沙沙”“嚓嚓嚓”的声音，偶尔还会闪出星星点点的火光——锅是破的，漏光——白净的花生就慢慢长出了黄的黑的斑点，热气上升，焦香弥散。瞅着火候已到，母亲便将花生倾在竹筛里晾一会。刚炒好的花生不能吃，一则太烫，牙齿舌头都受不了；二则还软，没有爽脆之感。冷了，更好吃了，焦香脆爽！口袋里兜几颗，手里抓几个，便很有些炫耀的资本了，能收获许多小伙伴的艳羡和奉承。
后来，我十岁上下吧，家境略为宽裕，花生成为过年时的主打小吃。年底，母亲总会买几十斤回来，烘烤了吃——太多就不宜用铁锅炒了，铁锅一次也就只能炒一两斤——母亲便用一面大竹筛架在火上烘烤，一次能烤一二十斤。烘烤的花生脆又香，也很美味，但似乎总也赶不上铁锅里炒的。
再后来，各家各户地里开始种花生了，就有了鲜花生熟花生煮花生烤花生各种花式吃法。丰收了还可以打油，小镇的集市上突然就冒出了许多油坊，收油菜的季节就打菜油，收花生的季节就打花生油，收芝麻的季节就打芝麻油，整个集市都氤氲着一种油腻腻香乎乎的气息。
现在，超市里有各种花生加工的食品：有壳的没壳的水煮的火烤的油炸的原味的奶油的椒盐的裹上泥的切成片的磨成汁的……我都喜欢。当然，感觉最亲切的还是油炸花生米，最念想的还是炒花生。
念想啥？买一斤回家炒就是！对呀，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却一直没去买来炒了吃，因为我估计炒了也不是那般味道，念想似乎总比实际要好。
□朱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