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平

我当少儿书法教师已有十年，日子长期铺在纸上“软硬”兼施，总觉指尖比别人更早触摸到新年的气氛。每年阳历十一月，便要开始着手教学生书写带有来年生肖的春联。貌似对新年的期许与祝福，大于对旧年的回望。

记得电影《功夫熊猫》里有句经典台词：“昨天是历史，明天是谜，今天才是礼物。”仿佛漫长的一生，全浓缩在这三天，同时又是在告诫我们，要珍惜活着的当下。其实，不管你是活在哪一天，所有时间里的事物，都一去不复返，“礼物”也会成为“历史”。记忆是生命中必然存在的形式，让我们对自己思想行为的正确与否有了判断甄别，进而帮助我们规划未来，解开“谜团”。

回首这即将过去的一年，生活虽是一如往昔趋于平淡，却也喜忧参半地填满了三百多页日记，但我又好像只写了“三笔”——毛笔、粉笔，钢笔。

想起今年写得最颤抖的一笔，春天我循着百花香，回到久违了三年的娘家。一贯身体硬朗的老父亲，突然在大年初二咳血，霎时冲淡了春节团聚的喜悦。父亲在县医院病房里目睹了世间的大离别，眼神惊恐地望着我们：他心里渴望得到更好的治疗，嘴里却吵嚷着要回家。姐姐当即开车送父亲去省城医院，医院诊断为劳力性心衰，且伴随其他并发症。出院时医生叮嘱父亲呆坐闲躺，坚持吃药，否则随时有可能停止心跳。

我在父亲纷乱的药丸盒上，特意用小楷毛笔写下一次吃几颗，每日几次，悬揪着忐忑的心，勉强回归到生活原位，一路深刻体验着“自古忠孝难两全”的矛盾。尬在中年的我，搬起手里的砖，没法拥抱家中老与少；放下砖头，又无法赡养抚养生命的来源处与发源处。

燥热的夏天，我一度为老父亲失去健康而寝食不安，导致自己也病了一场。病床上重读玛格丽特的《飘》，她在书中写道：“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拿我们怎么样，可是我们自己要是老想着恢复失去的东西，老想着过去，就会毁了我们自己。”这一句话瞬间治愈了我，人不应该过度沉迷于从前，既要有悲观的远见，又要有乐观的主见。生老病死，本是不可逆的自然规律，人的一切思想情感及行动，都建立在生命的基础上，爱与责任靠健康的身体来维系。我明悟了：爱己亦是爱人，要学着把过往忧虑放下，化作前行的动力。

今年写得最充实的一笔，是在收获丰盈的秋天。曾经的学生敏儿考上了博士，去北京读书，辗转经过老家，顺道来看我。她不再是十多年前那个羞怯不语的小女孩，满脸的自信阳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已然能为我师了。敏儿亲昵伏我肩头，惊呼我有了白发：“老师，难道粉笔灰真的可以染白头？我也要当教师，粉您！”这是我今年听到的最感欣慰的话语。时光从不说谎，刻印着“能者为师，身正为范”。

今年写得最幸福的一笔，是留在冬天的“闪送”签收单上的钢笔签名。那天我生日，儿子悄悄买了鲜花蛋糕和新款手机，带给我莫大的惊喜。感动之余，我对儿子心怀愧疚，这是他用第一次工作薪酬换来的礼物。今年医学院刚毕业的儿子，看到我肩挑两头，老父亲的病和小女的学业压得我有些吃力，就主动放弃了去首都医科大深造，考了公务员就业。我的释怀，少不了儿子的助力，他在等待入职的夏末，辗转开车十几个小时去陪伴外公，耐心解释其病因及注意事项，为外公在网上购买药品补品。我在他这个年纪，何尝懂得感恩和反哺？后浪将我拍在沙滩上。

那夜，儿子教我适应新手机，我还是习惯画图逐一标记在日记本上。我喜欢指尖在纸上行走的感觉，摩挲、挪动、揉搓、撕裂、丢弃，又拾捡、铺平、纠错、删改，然后誉写到手机邮箱。倏忽间，翻到去年定的文字小目标，发表23篇“豆腐块”。不知不觉，一年下来，竟已超标两三倍。

这流年的光阴，如纸一般轻飘，一撕就破、一揉就皱、一挥霍就荒废，一点火就灰飞烟灭。但又真如纸一般经得久旧，隔着经年，依然闪耀着生命的光华。我顺手在纸上写下一个新年小计划：2024，争取发24篇“豆腐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