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平
仲夏走在家乡的岸上,看池塘、沟渠、湖泊的水生植物,谁不是在一边开花一边结果?荷花盛开成了公主裙模样,展露出有板有眼的莲蓬;苔米菱花旁边,有棱有角的青红菱翘首以盼;睡醒在水中不肯抬头的紫色芡实花下,沉潜着自带锋芒的芡实。
这些水中果,惹得渔村孩子在那漫长的暑假里,流失了多少馋涎与汗滴,同时又补给着我们身体所需的营养,给我们带来劳动的喜悦和收获。摘莲蓬采菱角,对于水乡长大的孩子简直是“手到擒来”,既可吟诗“房垂易入手,柄曲自临盘”,又可哼曲“棹歌起兮纤手挥”。唯芡实难得,它像一个时刻警惕着的“刺猬”,缩成一团,躲在“盾牌”刺叶底,举着“长矛”刺杆,让人无从下手,也就不易到“口”。
去年夏末,我回家乡参加堂兄的三胎喜酒,宴席的压轴素菜,是一碗久违的本土特色时令蔬:芡实梗炒红椒。寸段长的浅棕色芡实梗,很像湖藕的藕簪,吃起来虽没有藕簪的甜脆,但更丝滑柔软,还有绵延的咸香味。我故意打趣同桌当村干部的发小力哥:“你可知道这碗菜的书面语咋念?”他胸有成竹地扭转筷子当笔头,正儿八经在桌面上比画“鸡莲嘎秆子”。我说不对,应该写作“芡实梗”。
“我怕你是在大城市‘欠’了‘食’吧!”力哥以方言“脱口秀”来个谐音梗,逗得一桌人哈哈大笑,他们笑我天天捧着书本,还是差点儿忘了本,我们渔村一直都是喊它“鸡莲嘎”。
是啊,离开家乡的几十年,就没再吃到过芡实了。但我从没忘记它的品性样貌:它如莲,出淤泥而不染;它又不如莲那般平易近人;它还是如莲,根茎叶花果齐全,且各有其味。我熟悉芡实,犹同熟悉童年与故乡。
记忆中渔村早春的平阔水面,零散泛出一些起了皱褶的绿波卷叶,渐渐地舒展开褶皱,铺成团扇形。凹凸的叶片,在时间的光合作用下,绿得发红发紫,紧贴水面,锋芒外露,青蛙不敢挨拢,蹲伏在芡实叶上。它们很有家族观念,总是一团一团地聚集,不与荷叶争高低抢地盘,嫩紫红妆带绒针,自绣锦织。
不几日,一朵朵深紫色类似睡莲的小刺花浮现,或戳破叶片冒出尖刺头,或夹杂在叶缝之间。睡莲朝开暮合,几开几合中蔫耷凋谢,落幕于流水。然而芡实花却是越开越低调收敛,潜滋暗长成一颗芡实果的顶蒂“皇冠”,等人来赏识收割。
大姐扛着一根篙尖上绑了镰刀的长竹,二姐挑着一担空箩筐,三姐拿着一把火钳,我跟在尾梢甩着小手,信口哼唱一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魔鬼’的老牛是我同伴”。
我们这是要去干什么呀?我们这是要去野湖沟里割芡实呀!
大姐把长篙镰刀顺着一窝窝芡实叶伸入水底,猛力一割,芡实的叶、梗、果,噌噌上浮,二姐用扁担协助长篙拨弄至湖沟浅水岸沿,三姐用火钳忙乱地夹住芡实的叶、梗、果往箩筐里塞……姐姐们还来不及帮我纠正,唱错的“魔鬼”是“暮归”,我们踏着夕阳余晖的长影,满载而归了。
奶奶在禾坪场,摊开我们的勤劳成果,她就地抖动长把铲刀剁碎芡实叶,与米糠泔水混为一锅猪潲,“硬茬”也怕开水烫,煮熟就软化了。猪吃起“吧唧吧唧”响,长出一身膘。
姐姐们的兰花指小心翼翼地拈着芡实梗秆,撕剐掉那一层带刺的外皮,掐成小节,又有了一碗饭菜。
那些芡实果,露一张鸡头尖喙,好几次被它啄得喊“哎哟”。奶奶教我们自芡实顶蒂开剥,那地儿的刺是顺着一个方向往下而生的。轻轻地,慢慢地,一点点地撕,便剥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青石榴”,果真如奶奶说的“千房同膜,千子如一”。透过绿膜瓤彩霓裳,嫩的芡实坨会捏出一把橘红色的籽,可咬出浸甜的芡实汁;老的会挤出一捧墨绿色的硬籽,咬不烂,生嚼外壳苦如莲心,煮熟再吃,倒还粉糯甘甜。我们吃得唇乌牙黑,双手染成了紫黑色,也懒得去照镜子,奶奶就是我们的镜子。从她的眼睛里,我们看见了自己的童年和青春,不知我们的眼睛里,是否也折射出奶奶迟暮中的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