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天元
紫薇
清晨,六点。西山的绿,沐浴在柔和的光影之中。没有朝霞的绚烂,盛夏的天空此时一片宁静。
我把车停下,随着园林绿化处的赵老师下车,以为要爬山,不料他手指前方,说:“就在这里。”
爬向开汉楼,这是必经之路。这些年,从西山上上下下无数次,竟不知这里有两株紫薇。准确地说,我压根不知道它们的存在,就像它们同样对我不理不睬。
似乎也不怪我。冬天爬山的时候,它们伫立成一截枯干,被我当成了一根木桩。春天爬山的时候,山间繁花似锦,不显山露水的它们自然会被忽略。只有此时,在他人的指点下,我看见了它们,它们亦看见了我。
紫薇腰上“名木古树”的“绶带”,让我眼前一亮。
赵老师说,这四个字是历史的标签、岁月的丰碑,没有百年以上的历史,是不能拥有这样的评价,就像“英雄”,一定会历经特殊而重大事件的考验。
我叹息自己没有生就一眼看出“英雄”的本事。如果不经高人指点,不知道多少次要和美好的事物擦肩而过。
开花植物中,紫薇很是普通,五年前我还在乡镇工作的时候,政府院子里就有它的身影。每到夏天,紫薇树的枝头上便密密麻麻地缀满红色花朵,团团簇簇,似霞似火,把整个时空渲染得格外灵动。紫薇树的背后是一座年代久远的礼堂,青瓦灰墙,古朴苍老。看着盛开的紫薇和礼堂,总觉得有一种哲学的意蕴在升腾:一边在静默,一边在欢腾;一边是古老,一边是青春;一边凸现厚重,一边炫耀明快。这个世间,真就被一阴一阳两个字所包含和概括。
后来,我干脆请人在公路两旁遍植紫薇,异想天开打造紫薇小镇。买回来的紫薇树苗让我有些意外,大如拇指,小如食指,枝条被修剪得仅留下一两寸,没有想象中错综复杂的根系,纯粹像一根先生用来责罚顽童的木条。
一开始我不相信它能枝繁叶茂,不过每天上下班,总会时不时向公路两边瞄去。没想到就在那一天,光秃秃的树枝上居然冒出星星点点的绿芽。紧接着,一簇簇绿叶极速涌出,在六月的阳光中生长,一夜之间爆发出明艳的花朵。
我知道它们也在黑夜里生长,只是看不到而已。就此,我不敢轻视任何形式的柔弱。
可我还是错了。眼前的两株紫薇,树干粗壮得有些惊人,与曾经和日常所见,竟有着天壤之别。
我想伸开双臂拥抱它,想了想还是罢了。在我的眼里,这两株紫薇就是白发苍苍、人情练达、慈祥安静的老人,我不能借助任何看似礼貌的举动“非礼”她的安宁。
赵老师说,她已经一百多岁了。
我默默投去崇敬的目光,看着她稀疏的“发梢”有些分神。是的,此时的紫薇,已经没有年轻时的活力四射,她的枝条稀疏得像秃顶的老人。不过即使稀疏,生发的叶片还是青翠的。
没有开花,一朵也没有。而不远处她的子子孙孙,正在周围闹得欢腾。
但是我知道,它已经返璞归真,不再需要用艳丽来证明自己。而那些绚丽,是年轻一代必须经历的过程,只有经历了喧闹,才懂安静的可贵。饱经沧桑的智者,在历史的涛声中只需傲然独立,如此足矣。
海藻和银杏
我能深深理解赵老师的遗憾。
去往洋人湾的路上,赵老师说,那里曾经有一棵海藻树,一百多年的历史,可惜没有留住。
话说得很委婉,痛惜之情却溢于言表。作为植物学的门外汉,我的内心原本波澜不惊,但看到他悲叹的表情,情绪不由自主地受到感染。
赵老师已经干了三十年,把美好的青春都献给了城市绿化事业,可以想见他对街边一草一木的深情。到了必须要把位置腾给年轻人的时候了,哪怕他有再多的不舍。回想工作经历,他的眼前总浮现出没有把海藻树救活的一幕,虽然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后来,我在网上看到这个故事。那是在六年前,海藻树生病了,在大批热心市民和网友的强烈关注中,相关部门启动了救治方案,可惜树还是没能抵抗风霜的袭击,在人们惋惜的目光中轰然倒塌。
赵老师对我说,大约是因为引进了新的海藻树苗,无意中给这棵海藻树带来了病毒。有时“我吹过你吹过的晚风”,压根不是浪漫,而是灾难。
途经清源路的时候,赵老师指着两旁侧分带内,树体不算高,树干粗壮结实并长满“鱼鳞甲”的植物,对我说,那就是海藻。
我有些吃惊,这不是常见的灌木吗?怎么变成了名贵品种?这么矮小的海藻又是怎么长成参天大树的?
赵老师似乎看出我的疑问,说:“所以洋人湾的海藻树才无比珍贵,树龄快到两百年!”
幸好,洋人湾还有银杏。赵老师说,那是“银杏之王”。
我对“王”充满敬意,这个字代表着能贯通天地人。能做“王”者,自然不是等闲之辈,至少在道德品行上称得上楷模,否则那就一个山大王,自我忽悠罢了。
树在院内,可惜大门此时还静悄悄地关闭着,我们只好绕着古朴的围墙,来到银杏脚下。
就那么一瞬,我的心燃烧起来。这棵银杏的风姿远远超出我的想象,着实有王者之风。
必须仰头,才能把银杏的整个风貌尽收眼底。一个人的伟岸在于身高,一棵树的挺拔在于树干。这棵银杏的树干直径起码在一米开外,笔直地朝天空伸展,然后划拉出无数温情的枝条,吟唱着动听的诗意语言。
我不能做太过无知状。虽然说不清银杏是哪年开始登上所在小城的大街小巷,但如今我时常从她们身旁走过,特别是深秋时节,一地金黄的优雅和浪漫,让我浮想联翩。我还时常想起一个朋友写关于银杏的诗歌和初恋,虽然我们已经好几年不见。
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雄壮伟岸的银杏,站在它的身旁,一下子觉得自己无比渺小。
赵老师提醒我不必过分留恋,要带我去领略一条最美的银杏大道,顺便畅想一下百年后的风貌。“学府路十公里的路上,栽种了2400多棵银杏,百年之后,差不多就会成为新的银杏之王。”
清晨的风很是凉爽,打开车窗,风带来银杏的致意。一棵、两棵、三棵……当一排排银杏整齐划一地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因集合带来的壮美和规整,形成一种强大的力量,冲击着我的心扉。
很多时候,我只喜欢想象银杏在秋天的模样,但从没设想它们百年之后的光景——这是我的格局狭窄所致。如今想来,百年后的我们早就化作了虚无,可能这些银杏还在。只是,所有的银杏是否都能有洋人湾的那棵幸运?她们会不会因为未来的人们给出的有用或者无用标准,从而身不由己?
答案并不重要。这些银杏从一粒种子而来,最终回归一粒种子而去。世间的一切,无论是王侯还是将相,无论是高贵还是卑贱,生生灭灭,起起伏伏,周行不殆。
黄葛树
见到黄葛树,我的心有些隐隐作痛。
它在滨江路上。时常开车,从它身边一闪而过,偶尔偏向窗外,看见的也是一抹寻常的绿。我不知道这里有株古树,而且古得已经“风烛残年”。
它是以截然不同的两种姿态呈现在我眼前的。一种是它的正面,古老苍劲的枝条上,叶片滚动着阳光,发出清脆的声响;一种是它的侧面,一多半的身躯,已经空洞,里面站两三位成年人也略显宽绰,只是树干已经风化和碳化,破败不堪,似乎用手轻轻触碰,便会坍塌。
我想起一位朋友讲述的一棵历经劫难却屹立不倒的麻柳树,似乎也是这棵黄葛树的写照:它收缩自己的身体,让半边躯干枯死、脱落,以此最大限度减少对养分的吸收,它想依靠体内储存不多的养分让生命苟延残喘。它不知道这样能否成功,但它必须放手一搏——不搏,只有死路一条;搏,还有生的希望。它明白那个广为人知的道理,不置之死地,哪来凤凰涅槃?
它让我想起在农村见到过的一位留守老人。那位老人的身躯已经佝偻得再也无法伸展,可她依然尽可能地在田间劳作。无法和她站直了交流,只能蹲下才能看到她的眼睛。即使老去,她的眼神里还有着不屈。那些年,我看到她就很心疼,今天见到这棵树,居然涌出同样的情绪。
“这树干直径三米有余,树龄三百多年。”赵老师轻声对我说。
我十分惊诧。三百多年的历史,算是一个大清王朝的历史刻度,那这棵树目睹了多少的波诡云谲和波澜壮阔啊!这棵树的鼎盛时期,树冠铺排的绿荫,又该有着怎样的空前盛况?
有些事只能想象,比如移栽的过程。赵老师说:“这棵树是从对街移栽过来的,用了整整一个晚上,相关部门动用了200吨的大型挖掘机和70吨的吊车。那个夜晚,好多市民都来送行!”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此时的滨江路,人流穿梭,车水马龙。这一百多米的距离,相信黄葛树走得很难、很慢。
动用如此庞然大物,那一夜劳作的艰辛可想而知。参与人的心中,有着沉甸甸的使命,他们知道移栽的不是树,而是当地的历史和人文。
黄葛树很普通,但这黄葛树却很神奇。它掉下的每一块树皮,都记录着一路走来的风雨,透过体内的纹路,我们可以找到一个城市回归的地图。
这黄葛树本身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最初是否是一粒种子,被一只顽皮的鸟儿从远方衔来,从此扎根在这块风水宝地?
谁也无法说清。
一切看似偶然,也是必然。树有树命,人有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