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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蜇记 版次:06  作者:  2024年11月08日

□邱凤姣

有些意外是真意外,而非疏忽造成。一件始料未及的小事,让我在惶恐中作与生命有关的思考。

一个深秋的周末,夜色已浓,我从床头拿起滑溜柔软的黑色瑜伽裤,准备换装上瑜伽课。裤子是头天晚上从走廊晾衣绳上取回的,将其折叠放于床头,随时备用。我提起裤子,才伸进一只脚背,一窝蜂突然冲出来四散乱飞。我猝不及防,退出脚背,随即两只蜂在小腿肚上蜇了两下,突然传来针刺般的疼痛。我谨记着小时候父母教我的“见蜂子不可乱跑,不可带起风”,忍着疼痛,抱头蹲身,等待蜂群平息落地。片刻之后,我抬头观看,只见卧室墙壁、衣柜门、电脑、地板上,到处都停着蜂。这是一种腰身修长、细脖子、长脑袋的蜂,曾经在几个同事的电表里筑过黄泥巴的窝。该死的家伙,这回居然把窝搭到我的裤子里来了。

我轻轻站起,先给两个肿块敷上清凉油,再找到一只硬底拖鞋,瞄准低处的蜂逐一砸去。稳、准、狠,瞬间十几只蜂躺在地上。墙壁上的,便用毛巾套在撑衣杆上,顺着墙刮下来,再甩上一鞋底。数一数,二十三只蜂,可以组成一个蜂的原始家族了。

把这些蜂的遗体聚拢在一起,便在床上坐下。才落下身子,我又像触着烧红的烙铁一般弹起来——左大腿被狠狠蜇了一下。莫非还有漏网之鱼?起身一看,蓝色被子上,一只蜂展翅欲飞。我一把将其打倒在地,又踢又踩,咬牙切齿。

二十四只蜂躺在一起,有的翅膀还一闪一闪的,让它们集中受刑,补上几鞋底。三个肿块慢慢扩大,灼痛难忍。拍了蜂发朋友圈,请大家认认蜂的品种,看看毒性怎么样,会不会危及生命。

发朋友圈时,我考虑了一下,不想屏蔽女儿,又不能惊着她,虽然她很少看朋友圈。她即将参加一场重要的考试,正在全力以赴地备考。她看起来大大咧咧,实则心细如发。我得避重就轻地表述,万一她看到了问我,我就打个哈哈。

朋友圈很快有了回复:此蜂名“黄豆蜂”或“狗屎蜂”,乡村多见,最爱在土墙上筑窝,毒性中等。又有朋友提出:如果是蜂过敏体质,无论什么蜂蜇了,若不及时治疗,都可能危及生命。还有朋友打来电话,让我赶快找母乳涂上,效果立竿见影。也有朋友要我摸摸额头是否滚烫,听听心跳是否加速。

条条留言读下去,我的脑袋“嗡嗡”直响,腿肚子也发软。我是蜂过敏体质吗?中毒程度如何,会有生命危险吗?找母乳,莫说这是个小乡镇,就算在繁华的都市,母乳也是稀罕物。我摸摸额头,不烫,定定神,感觉有些恶心,想呕吐又吐不出。这是有症状了?

有位朋友发来信息:快去镇上卫生院,有蜂蜇针打,还要吃药。一人遭蜇,牵动众人心,还好女儿没看到。

远方的文友素素一直安慰我,让我找个同事陪伴。这是周末,同事全部回城里了,住宿舍的我其实是个义务守校员。我决定独自承担某种说不出口的恐惧——与生死有关。我换上厚一点的秋衣,走出房间。天空如涂了墨汁的锅底,黑漆漆的,星星隐匿在云层里,不漏一丝光。微微的山风吹来,各种树叶雨点似的“哒哒”落地。围墙外的居民楼,偶尔亮一窗灯光,金黄或银白的光线流泻出来,将操场照出一片朦胧的光亮。我抱紧双臂,径直跑到街上。夜色向着深重滑去,街道安静,路灯一盏接一盏,银光洒在满地的桂花上,一条街道都是这样的冷而芬芳。

在这条短短的静默的街道上,我迈着急遽的步子。零星的落花和黄叶飘在我的头发上,又顺着发梢落地。那么短暂的几分钟,我便在往事里走了一遭:十九岁那年的春夜,医生把我从煤气中毒的深度昏迷中抢救过来;二十岁那年的一天,在出差途中低血糖发作晕倒,被路人送进小诊所救治;婚后吃了有人陷害屠户而投毒的猪肉,被送往医院急救洗胃,腹中胎儿因此夭折……死亡如此可怕,死神偏又频频招手。生命如此脆弱,生命又如奥德修斯之旅,历尽磨难依然要穿越陌生的海洋与无名的岛屿,到达梦想的远方。

在另一条街道的尽头,有一派石榴红的迷离灯光,那是镇卫生院所在。我忽然胆怯,觉得那一片红光很像魔幻之城,充满了诡异与不可知的变数。走近红色灯光的大门口,我擦干湿润的眼眶,深呼吸,昂首走进了医生值班室。

简单说明情况后,我问:“医生,需要打针吗?”

“必须打!”医生定睛看着我,“还要吃点药,再涂一点药。”

医生边在电脑上打字,边慢条斯理地说:上个月,隔壁村一户人家请了位老人砍山,老人被蜂蜇了,当场休克,在送去中心医院急救的途中去世。

我战栗了一下,马上接受打针的事实,吞吞吐吐地问:“是不是每个人被蜂蜇了都有生命危险?”

医生摇摇头:“那倒不会,看各人体质。如果是对蜂过敏的体质,被蜂蜇了不及时治疗,那是有生命危险的。”

打针时,小护士“咚”的一下敲破药瓶,大眼睛忽闪着看我一眼,说:“你不要紧张,几乎每天都有被蜂蜇伤的人来打针,有时候一天来几个。”

打过针,领了药膏和药丸,十万火急地往家赶。早吃药早安全,医生说的蜂蜇老人事件让人心神不安,我得吃颗定心丸。吃药涂药双管齐下,肿块不痒不痛,本想读个书或写点儿什么,却感到不同寻常的困倦,双手乏力,甚至捏不稳一支笔。是打针吃药的副作用?还是蜂毒在发作?心里疑虑重重,脑子却不甚清醒。听文友素素的话,喝了一大杯水,迷迷糊糊爬上床,撩起被子,和衣而卧。

躺下的刹那,被蜇的腿肚子明显被重重地刺了一下。我触电般跳起来,一把掀开被子,又一只蜂正在床单上转圈!又一个肿块在先前两个的附近迅速隆起。

夜已深,我不可能返回卫生院找医生,也羞于打电话向朋友求助,只得挖一大坨清凉油敷上,并贴上创可贴。我默默地躺着,想着这一觉睡过去,还会醒来吗?是不是告知朋友午夜时分打我电话,如果无人接听,就表示我出了状况?此时已近深夜十二点,还有谁没入睡,能收到我的求助信息?

忽然想起患红斑狼疮的43岁上海女子沙白,放弃治疗,在老父亲的陪伴下去瑞士安乐死,并用视频留下了生命的倒计时。我曾连续关注她的视频,直到她的头像变成黑白。和很多人一样,我痛心她的离世,尊重她的自由,但除了一死,还有别的人生选择吗?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人生向死而生,凡人终有一死。活着固然有种种不堪承受的痛苦或绝望,可是生命真的只属于自己吗?那些血脉亲情,那些灵魂共鸣,那些尘世间的欢愉,那么多平凡而美好的刹那,如何勘破生死?

我的大脑不是十分清醒,但思维尚有条理,迅速编了一条短信发给朋友:如果你还没入睡,请你两个小时后打我电话。若电话无人接听,那就是我被蜂蜇中了毒,请你设法救我。我又将手机闹钟调到两个小时以后,如果朋友没看到信息,那么闹钟会叫醒我。两个小时后,我若安然醒来,那么余下的夜晚会成为一段倍感喜悦的时光。

我很快沉睡过去。两个小时后,闹钟用清脆的鸟鸣唤醒了我。我睁开眼睛,窗帘上映着淡淡的天光,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空气嗖嗖地流动。朋友并没有打电话来,显然入睡的她不曾看手机。

我起床拉开窗帘,不知什么时候,夜风吹散了满空的黑,繁星闪烁,星光照亮了黑夜。“死亡教会人生的价值,生命让死亡带来意义。”我鼻子一酸,两滴眼泪从黑暗中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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