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的记忆固执又可爱,它们坚决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固化我们对一地一事一物的看法。譬如在我没来重庆之前,提起重庆,我的心里大概就是重重山林挟着两条大江,城市上空到处飘着又麻又辣的火锅味。
后来我到了重庆和四川,和大家聊起天,也发现了巴蜀人心中的福建印象。它大概是这样的:茫茫东海包围着一个不大的半岛,海上飘着郑和时期的大木船,船里满载德化陶瓷,山上满种茶林,深山处的禅寺前到处是求神拜佛的山民。
这样的印象让人忍俊不禁。不能说这样的印象都是错的,但也不能说它们都是对的,那到底什么才是一个地区文化的真实象征?我想,自然景观、风土人情,历史掌故,建筑道路等等,都是其中的代表。但我始终觉得,最能体现一个地方的城市个性和人文气质的,还得数当地的方言。作为思维的工具和外在表现,方言把不同地域人群的个性演绎得淋漓尽致。
2004年夏天,我19岁,第一次走出八闽到四川求学,第一次感受到了华夏大地的辽阔和人文的千姿百态。那一年,我第一次把传说中的辣椒和花椒做的菜放进嘴里,被一盘放了两只菜椒的回锅肉辣得上蹿下跳,不住地扇风吐舌头。吃完饭,我们走到街道上,我挡住了一辆黄包车的去路,对方从车内伸出头来,热情又客气地对我说:老师,麻烦让一让。
我当时吓了一跳,又格外骄傲。心中暗想,看来这人的气质,真是想藏也藏不住哇。我只是选择了读师范,这黄包车师傅就火眼金睛看出了我是未来的老师!在这样的沾沾自喜中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渐渐发现自己自作多情了。才知道原来“老师”只是可爱的巴蜀人对陌生人的尊称而已。
读大学时,我们宿舍有6名室友,其中只有我和一位甘肃的同学是外地人,其他同学都是重庆人和四川人。每次听到他们像鸟儿一样欢快地用四川话交流,我就觉得特别可爱。而他们一听到我给家里打电话,不约而同地停止交流,然后竖起耳朵仔细听我说话。
等我打完电话,他们就认真又负责任地告诉我,他们一句话也没听懂。后来有一段时间,我们互相捉弄对方,室友用四川话给我取外号,我无以为报,就在打电话时,一边骂他们是傻瓜,一边朝他们微笑。室友看到我笑,也纷纷对我点头,表示认可我说的话。后来他们知道里面藏着小机关,我再打电话的时候,就是笑得再灿烂,他们也不相信我了。室友们对闽南语特别感兴趣,我告诉他们抗战时期闽南语一度因其难以被识别和掌握,曾被用作传递情报的密码使用,而且闽南语中保留了古汉语的诸多用词,比如死与喜同音,并至今说鼎不说锅,说箸不说筷,他们觉得格外有趣,穷根问底。
大学期间,这群可爱的室友一休息,就喜欢收看当地电视台一个方言歌曲节目,虽然刚开始听的时候觉得很滑稽,不过听了几年下来,我竟然深深地爱上了这些歌曲。后来毕业到重庆工作,我有时候嘴里还会偶尔哼着其中几句:“你是天上的叮叮猫,我是地上的推屎婆。你在天上打旋旋儿,我在地上撵坦克……”
妻子知道后笑得前俯后仰,她认真地考究起其中的叮叮猫和推屎婆到底是什么,最终得出结论,那是两种分别叫蜻蜓和屎壳郎的小动物。在四川读书和在重庆工作,给我带来了截然不同的条件反射。在四川求学时,我最怕因为说闽南语而被人围观。在重庆工作时,我最怕说普通话而被人围观。2008年我毕业后到开州工作,那时候开州的外地人极少。有一次,在新世纪超市购物,我在收银台前的长龙里用普通话和妻子交流。这时候,我看到前后左右的人都回过头惊讶地盯着我,他们心里在想,原来电视剧里的普通话在现实中也会有人说。我领悟了半天才发现玄机,不由嘴角带着苦笑了。从那之后,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学会四川话。
这个过程中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情。我供职的单位这几年慢慢来了不少外地人,四川、湖北、山东、河南等各省市都有,每个人对语言有不同的敏感性。有些人巧舌如簧,很快就学会了说四川话,夸张到就是把他放在一堆本地人中,他的四川话比本地人还溜。而有一批人则坚持放飞自我,不改乡音,倔强地保持着家乡的原汁原味。而我作为骑墙派,只要一开金口,经常受到大家的关注。不停有人评价我:“哇,你是外地人吧,怎么四川话这么溜?”也有人说:“小伙子,你这口音怎么怪别扭的,你是湖北人或者广西人吧?”再要么就是:“老乡,你从外地才回来吧,这重庆口音都有点变了。”
还有一次,上级法院的一位领导下来检查工作,他听到我说话,很高兴地问我:“你是川南的老乡吧?”
我当时感到很惊讶,回头想一想觉得有点骄傲,赶紧说:“我是福建人,不过在川南待过几年!”
他听了暗自惊讶。看来时间久了,我的乡音也慢慢在带着走过的山山水水的印记了!
有一年夏天,有一个从福建来重庆做生意的朋友,他向我请教四川话的秘密,怎么才能快速学会四川话,融入本地人的生活。我当时骄傲极了,觉得自己的研究和学问终于有了大显身手的地方。我向他打包票,半天之内让他学会四川话。于是,我告诉他:“四川话和普通话最大的差别就是声调,你遇到第四声去声的时候,你统统把它变成第二声第三声上声就对了。然后遇到翘舌,一律把舌头捋直,当平舌对待。还有,记住重庆的一些语气助词。比如‘撒’多是‘啊’的意思,‘嗦’‘咩’则转化成疑问或反问的‘吗’。另外呢,记住一些常用的词汇,需要时转化就行了,比如‘啥子’‘么子’就是‘什么’的意思,‘爪子’就是‘怎么’的意思,‘要得安逸巴适’就是‘可以’的意思,而‘牙刷’和‘日白’都是‘扯淡’的意思……”
这位仁兄听了信心满满,然后从此之后,他和重庆人交流就陷入了困境之中。我经常看他愣愣想了半天,然后才想起我的语言转换公式,一番转码之后,他怪腔怪调地和别人说话。过了一段时间,他觉得这样很痛苦,索性丢掉了我教的那一套,又开始了自己鼻音十足的闽南语。这样我不痛苦他不痛苦,和他说话的人也不痛苦了。
随着到重庆来的福建老乡越来越多,慢慢开始出现了一种有趣的现象。来渝的福建人,特别是闽南人,好像也特别喜欢这座魔方一般的城市,他们都会主动学着说点四川话。有几次,一大堆福建人和几位重庆人坐在一起,福建人热情地围在一起,用着奇奇怪怪的四川话交流。奇怪的是,重庆的朋友反而说不来四川话了,转而用蹩脚的普通话或川普和我们说话。每当遇到这样的画面,我都会暗暗地把肚儿都笑疼。
一晃到重庆已经十五年了,我渐渐学会了四川话,也爱上了有点萌萌的重庆叠词,说话也不怕被人围观了。我也会开始骄傲地对着别人说:“劳驾,把杯杯递给我”“声音小一点,我想睡告告”,有时候也会说几句川渝歇后语了:“狗撵摩托,不懂科学”“猫抓糍粑,脱不到爪爪”“老鹰打饱嗝,鸡崽吃多了。”
这些诙谐幽默,充满人生智慧和豁达态度的言子儿,深藏着重庆人与生俱来的气质特点和性格密码。我也越来越爱这座山水相融、变化万端、气象万千的城市了。工作之余,我喜欢在重庆的大街小巷走一走看看,看着满街的“街娃子”“巴都香”“豁得转”火锅透出浓浓的烟火气息,和山城人民人大杯喝着老山城谈天说地,感受着重庆人包容开朗,洒脱不羁的乐观主义精神。
是啊,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自有一方人的个性!当爽朗幽默充满了辣子味的四川话,遇上了鼻音温润、语调深沉带着海潮气息的闽南语,它们共同演绎了一场具有魔幻色彩的风云际会。语言形式上的殊途同归,折射出的是文化的同根同源,人文的包容相亲,它们共同点缀和充实着这个充满温情的千年国度——泱泱中华。
□出智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