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冯焕阙。 (戴连渠 摄)
冯焕阙
剑张气横如檄书
拜读汉阙,这已是第三次。
前两次,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汉阙给我的印象是高冷而坚硬,神秘而玄妙,除了敬畏,还是敬畏。我一直坚信它绝非普通文物,要像嚼甘草那样,反复咀嚼,方能品出醇甜。所以,我常常念兹在兹,终得如愿。
三次拜谒,都是横渡渠江而来,汉阙就在渠江岸边的土溪镇。汉阙的魅力被涛声带向远方,融入我的梦境。
渠县,古称宕渠,拥有八座山峦,挺拔峻秀如威武的军士,既有间距,又成队形。山间常仙雾缭绕,朦胧缥缈。《三国志·蜀书》说,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张飞率精兵万余人,大败张郃,挥起丈八长矛,在石壁上凿成两行隶书:“汉将军飞,率精卒万人,大破贼首郃于八濛,立马勒铭。”那石壁就在八濛山腰,从此,渠县喜添一个诗意的名字——八濛大地。
汉阙周围,是看不到边的枇杷林、铺天盖地的油菜,然而在这里最具压倒性吸引力的,要数冯焕阙。仅其造型就令人震撼,冯焕阙由阙基、阙身、阙楼、阙顶组成,通体为全石材,通高近五米;阙楼由枋子层、介石、斗拱层组成,枋子层结构繁复,犬牙交错,缜密而精妙,如不仔细辨识,还以为是大大小小的木制构件组装而成;阙体上的神兽惟妙惟肖,呼之欲出。那些研究古典建筑和绘画、书法、金石、丧葬文化的诸多专家学者、学生,一茬又一茬地来到冯焕阙探索答案,把它当成了一部可以解惑释疑的典藏之书。
阙身正面,竖排两行铭文,是汉隶阴刻“故尚书侍郎河南京令”“豫州幽州刺史冯使君神道”。不得不叹服,铭文的隶书艺术水准超高,形成独有的汉隶风格,被历代金石学家推崇,赵明诚的《金石录》、洪适的《隶释》均有收录。但是个别字的笔画,却使我产生疑惑。例如,“使”“君”“故”三字有一笔,均朝着右侧横空而出,且远远出线。如果学生交出这样的作业,再亲和的老师也会大光其火,故而这样刻文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是作者不解书法常识?非也,肯定事出有因。我是行伍出生,上过战场,放过枪炮,使过刺刀,容易把这种文化现象与兵器、拼杀对应起来。冯焕一生征战沙场,“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作古之后,其陵阙铭文也要展现兵器的神韵,彰显战士的情怀。看那横空而出的超长笔势,就感觉到电闪雷鸣,天昏地暗,仿佛是劈向敌阵的刀枪剑戟,不逊于张飞征服张郃的丈八长矛之威力。
叱咤风云的冯焕,穿越时光,朝我们走来。缥缈之中,他那悠远清晰的声音飘然而至:那些笔画,乃吾之投枪利剑也!
冯焕生于宕渠(渠县),少年壮志,经察举入仕,被拜将授官,功勋赫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几乎已成旧时忠臣良将的宿命。建光元年(公元121年),句骊王反叛,冯焕奉命率领玄菟太守姚光、辽东太守蔡讽等人领兵征讨,一举平定后,朝中奸佞担心冯焕因功擢升,构成威胁,便仿造玺书,命令辽东都尉庞奋斩杀冯焕和姚光。或许是上天眷顾,姚光被杀,冯焕被暂时收押,就是这暂时的收押,为儿子施救他赢得了时间。同朝为官的儿子冯绲,知道父亲的为人,认定必有冤情,力劝父亲据实上书陈述实情。可喜的是,汉安帝接到申诉,下旨彻查,最后庞奋被诛,冯焕昭雪。虽然命运发生逆转,但他毕竟已迟暮,经不起人身摧残和精神折磨,还没走出监狱,就走向了生命的终点。汉安帝闻讯,念及冯焕的忠孝大义,赐钱十万,并封冯绲为郎中。冯绲同旧部十余人,为冯焕立碑,还另立碑铭,刻有汉安帝告豫州刺史冯焕的诏书。
冯绲看淡了生前身后名,不想在操办父亲的后事中张扬,甚至没有按照朝廷的相应规制顶格建造父亲的陵阙,比起同在土溪镇的其他陵阙,就显得相对简陋。
冯绲为家父立阙铭文,恨不得字字化作清霜宝剑,斩绝奸臣,那是他代父亲写下的檄书!
沈府君阙
埋名依然成奇书
下一站——沈府君阙。转眼间,目标就伸手可触。
仰视阙身,似乎传来风吹草动的声响。定睛一看,阙身正面有浮雕的朱雀,昂首向天,目光锐利,流线型曲颈,羽翼丰满,翼展蓬勃,宛若将振翅奋飞。刚才的窸窸窣窣,莫非就是阙上朱雀振翅发出的?
枇杷林里飞进飞出的画眉、麻雀等鸟儿,欢快地鸣叫,似乎在与朱雀交流。恍然间,朱雀之喙微张,为我们念诵阙体上的铭文:汉谒者北屯司马左都侯沈府君神道。相距二十米左右的另一尊阙上,同样有一只浮雕的朱雀,展翅起飞,呱呱念诵阙体的一行铭文:汉新丰令交趾都尉沈府君神道。随着朱雀的念诵,沈府君那沉睡在历史深处的人生片段被一一唤醒。
漫长边境线,沈府君在其管辖的交趾大地上,领着随从,行使都尉的军事职责;在京都宫门巡视时,他已经是北屯司马左都侯,与交趾都尉相比更显赫;晚年的沈府君辞去官职,归隐田园,依照规制修建陵阙。
沈府君东阙和西阙上,除了简洁的铭文外,再没有看到其他文字表述。此阙字里行间也有不少超出常规的笔画,写得如刀似剑,或许也如冯焕那样,以此寄托将士情怀,或者以抒其愤?我又有了疑问,冯焕阙有姓有名,但沈府君阙显然有姓无名,只有“府君”这个职务或荣誉称谓。但仔细思索,阙主身份如此显赫,工程如此浩大,工艺如此精湛,应不可能有疏忽而导致铭文出现瑕疵,显然是有意为之。好在“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同行的一位省社科院专家当场传道授业,使我消弭疑问。原来其中暗藏玄机,那些笔画夸张变异,用“离合体”方法分析阙上的“标识字”,就能破解出沈府君姓沈名稚,并且是巴郡人,也就是渠县人。原来,沈府君阙上的两行铭文,就是两行字谜,隐喻了阙主的名字和籍贯等诸多要素。他之所以只书其姓,隐藏其名,不表其功,皆因心存顾虑,不愿意过分显姓扬名,有意降低知名度,避免树大招风,不给陵阙增加安全隐患,不让子孙担惊受怕。
沈稚不愿扬名,铭文省略名字,但是依然不影响其阙成为一部记录他一生功名的传奇。迄今为止,从这部书中读出的内容,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无铭阙
图说世事无字书
无铭阙,虽然无铭,但有四尊,数量上的阵容超过有铭阙,定有看头。
逐一看过四尊无铭阙,再将其他有铭阙联系起来,眼前便铺开了汉阙文化的瑰丽长廊。
赵家村东无铭阙,正面素平无铭,上端是朱雀,下端图案脱落,估计不是玄武便是白虎,西面是青龙,斗拱层为四角力士,托举楼阁,正面辅首,背面辅尾。楼阁四周,有佳丽执物、庖厨制膳、猛士戏虎、猎人狩猎,所有图案均为浮雕,活灵活现。
赵家村西无铭阙,除具有村东无铭阙的共性外,另有白虎戏蟾蜍、官人出行图、裸人捕鸟图、集市交易图、兽首人身图。此阙图案有浮雕、圆雕、线刻,艺术手法多样,富有表现力,审美价值极高。
王家坪无铭阙,既具有前述无铭阙的共性,又有鲜明个性,那双螭嬉戏、荆轲刺秦、玉兔椿碓、力士负重、骑士驭兽等图案栩栩如生。
蒲家湾无铭阙,更有其独特之处,有独轮推车、鸳鸯交首、麒麟托人、玉兔揭药、降虎救兽、董永侍父、丰年嘉禾,还有三足鸟、九尾狐、双翼马等神灵异兽。
四尊无铭阙虽然无铭,但其图案丰富精美,无不超越冯焕阙和沈府君阙。
这无铭阙本有充足的空间刻下铭文,却难以瞅见一笔一画,然而图案丰富多彩,令人目不暇接。若图案成本远远超过铭文成本,阙主却吝啬得不着一字,原因何在?难道图案才是阙主的唯一喜好,或者他们对文字本身存在忌讳?我以为,越是不作铭文,越是思虑深远。来自庙堂的担忧虽然成为往事,但是民间和未来的隐患却可能存在。如果高调铭文,哪怕对有姓有名者的身世与功名轻描淡写,也有可能给不法之徒或世仇之家提供目标。一句话,担心适得其反,成为劫数。只好选择以图代文,在图案上狠下功夫,把自己的功名巧妙暗藏于图案之中,让子孙后代和考据人士去破解。一旦破解,可能千言万语,也可能惊世骇俗。这些繁复的图案,构成了图说忧喜和人间万象的鸿篇巨著,为探索汉朝提供了丰富而宝贵的资料。
告别旷野里的汉阙,我们来到了梦幻的汉阙殿堂——中国汉阙文化博物馆。弧幕投影、全息影像、裸眼3D成像、激光投射等多种成像形式,让我们不用走出户外,就能直观地领略几尊汉阙的前世今生。这是中国首个以汉阙文化为主题的博物馆,首个无核心文物陈列,以数字化虚拟表现为主要展示手段的高科技博物馆。之前我们在旷野上与不可移动的汉阙实体对话,这又到室内与虚拟的汉阙及其模拟的主人重逢,动静虚实让汉阙文化在我们心中植根。
汉阙,并非渠县的专利,但渠县汉阙占全国数量的33%,有“全国汉阙看四川,四川汉阙看渠县”的说法。外地的汉阙,有的仅存残片残块,剩下遗址,有的不翼而飞,不知“花落谁家”。
渠县汉阙是命运的宠儿,不管有铭或无铭,都与“咸阳古道音尘绝”的孤寂落寞无缘,从没遭遇“西风残照”“灞陵伤别”的万般无奈。它从汉朝走到今天,虽然历经自然与人为的劫难,但每一程都被保护了下来,不然不可能近两千年不倒。明朝之前那些守望汉阙的人事已经无法稽考,而清末和民国时期的善举却有典可查。清道光二十九年(公元1849年)知县王椿源筹款维修冯焕阙和沈府君阙,修建了护阙亭,并刻碑以记其事,洋洋千言,文采飞扬,记述详尽。1939年8月,中国营造学社的顶级专家梁思诚、刘敦桢、杨廷宝等人冒着战火,对渠县汉阙作全面考察,认定其价值巨大,作了图文记载,提出保护方案。
新中国诞生后,渠县汉阙进入全新的文物保护时代。最具开创性最具里程碑意义的升级版,就是2014年3月,中国汉阙文化博物馆在渠县土溪镇开工修建,次年对外开放。
土溪镇的汉阙,在物换星移中,价值与日俱增,大大超越了诞生时代的社会价值,升华为取之不尽的优秀传统文化资源,成为典藏在天地之间的古老经典丛书,成为新时代不断续写的新书。
我踏上归途,又渡过浩瀚渠江。隔江凝望汉阙,心中豁然开朗:汉阙,就是《汉书》!我还会来拜读,直到读懂读透。
□杨云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