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是一个祈福平安、护佑健康的传统节日，与植物关系紧密，与本草渊源深远。我对中草药的最初认知，始于童年过端午节。
老家地处大巴山区，民间流传着“秦岭无闲草，巴山多仙药”的俗语，喻示着我们家乡天然禀赋的中药材资源，而“端午百草都是药”的老话，更是把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植物与天地时令、本草文化交融在一起。端午节这天，乡民纷纷采集各种野花野草，家家户户插艾草挂菖蒲是家乡流传久远的一种风俗。
记得每年端午清早，家门前的老街上就有农民挑着艾蒿和石菖蒲售卖。两三株石菖蒲、四五枝艾蒿绑扎成一束束小把子，冒冒地垒码在竹筐里，像小山似的。这些艾蒿和石菖蒲都是刚刚从晨露未干的山间采撷而来，枝叶还带着湿意，冰冰凉凉，散发着山野的气息和草木的清香。
那时候，一小把艾草和菖蒲大概卖两三角钱，老街上一些妇女或老人陆陆续续从屋里走出来，围着农民的竹筐。大家在竹筐里翻动、挑选，选上一两把如意的，付了钱，然后一边甩落露水，一边朝自家走去。艾蒿和石菖蒲都属于野生植物，不必说乡间，在镇子周边的溪畔、野地都有生长，小镇上一些有人手、勤快的人家也起早自己去采割。
上午，长长的青石板街道两边，有的直接在地上铺晒着蚊烟草，有的用筛子晾晒着蒲公英、紫苏，有的用簸箕铺满车前草和金银花藤等，挨家挨户的大门或窗棂上都挂上了艾草和石菖蒲。初升的太阳照在灰绿色的艾草上，艾叶背面蒙蒙的细绒泛着淡白柔和的光亮。初夏的风静静地吹过，菖蒲细长的叶片在风中轻轻地摇动，携着山野的记忆，给小镇的街道巷陌、市井人家平添了一些诗情画意和草本文化的意蕴……
过一些时日，门上挂的艾草、菖蒲和晾晒的各种花花草草渐渐晒干，人们便要收捡并保存，以备不时之需。
常听我妈讲，我们姊妹很小的时候，有时在寒冬半夜莫名地哭闹。半夜三更的，医院也关门了，到哪里去找医生？我爸只好找出家里收存的陈艾，洗净捣熟后挤出汁液，然后喂到小儿嘴里……这个土方法很见效，过一会儿孩子便停止啼哭，安然入睡。从前偏远山区经济困难，医疗条件也落后，街坊四邻若是有个头疼脑热、手脚擦伤什么的，大多是自己用民间单方解决，只有患严重的病，才会到镇上的医院去就医。
“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虽然五月是农忙季节，但是过端午节，生产队还是要给社员放半天假。天刚蒙蒙亮，我妈便去镇子南边的自留地割猪草和采摘蔬菜。当太阳从东边的山坳升起来，她便背着满满一大背篼回来了，进屋把猪草倒在屋角，剩下大半背篼的瓜果蔬菜。油亮亮的嫩南瓜、深紫色的茄子、浅绿色的辣椒、火红的番茄，还有一团灰绿的茴香叶和一束金灿灿的南瓜花苞，倒在灶间的案板上，红红紫紫、挂珠带露一大堆，真是惹人喜爱。
那时候，小镇上的人家大多过着节俭朴素的生活，端午节的餐桌上除了少许的肉食，主角都是由面食充当。我们家那些年一年杀一条一百五六十斤重的年猪，过了年节省着吃，到了端午，挂在房梁上的腊肉也是寥寥无几。我妈上楼去取下一坨腊肉下来烧洗干净，煮在火上后便忙着准备其他菜肴。我妈和我大姐既勤快又心灵手巧，用家常的蔬菜、普通的食材也能做出丰盛可口的饭菜。每年端午，我们家炸的面坨坨就有洋芋丝的、南瓜花的、茄子片的、花椒叶的、茴香叶的等等，有的清香酥脆，有的绵软筋道，风味各异，一个个松软金黄，从油锅里捞起来，躺在瓷盆里冒着热气……现在回想起来，仿佛还能闻到那股新菜籽油的芳香。
将近中午，老街房顶上的炊烟渐渐淡了，饭菜的香气则从大大小小的门窗里飘散出来。我们家的饭菜也做好了，开饭前要给整个房屋、房前院后熏黄烟。只见我妈手拿着点燃的黄烟，从大门内的堂屋开始，快速地走过寝室，走过长长的巷子，走到灶屋、后院坝、猪圈，她走到哪儿，黄绿色的烟雾就弥漫到哪儿……
听大人们说，端午熏黄烟，是为了防止蛇虫蚂蚁往屋子里爬，蛇最怕雄黄，一闻到雄黄的气味就会躲得远远的。传说蛇仙白娘子在端午节喝了雄黄酒，就现出蛇的原形。黄烟有着这么神奇的作用，有难闻的气味也就不足为怪了。
黄烟烟雾渐渐消散，一家人便围坐到餐桌上吃饭。从前老家端午有喝雄黄酒、涂抹雄黄的习俗，意在驱邪避病，防止蚊虫叮咬。端午节的午饭，我爸要喝一点雄黄酒，喝完了还要用筷子头把沉淀在杯底橘黄色的雄黄，点在我们的额头上、鼻尖上、手臂上，那是儿时过端午的一件高兴事。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下午两点多钟，生产队上工的梆梆声在牛背梁上敲响，爸爸妈妈和左邻右舍的大人们拿着镰刀，背起大背篼出门，去给队里收割麦子。我们家里为弟弟妹妹洗药水澡，换新夏衣的一些家务事就留给了大姐。
记得有一年端午节的下午，我跟着大姐去采割一种叫猫爪刺的野草回来熬洗澡水。猫爪刺原本是老家一种常见的藤本植物，因叶背、叶柄和藤茎上长满倒钩刺，行人路过，稍不留神，其尖细的钩刺就会抓扯到衣裤和皮肤，很不受人待见，农民常常把它当野草铲除。我和大姐在镇子南边的山坡、田埂和地角找了许多地方，都不见它的身影。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我们终于在山脚的溪沟边看见了一丛丛茂盛生长的猫爪刺……
光阴荏苒，随着物资的丰富和医药的发达，端午节挂艾蒿菖蒲、采集百草的风俗已在老百姓的生活中渐行渐远。每年端午节来临，我总是禁不住想起故乡漫山遍野的花花草草，想起老街瓦屋下金黄松软的面坨坨，想起那个寻找猫爪刺的端阳下午和溪沟边那一片葱茏的猫爪刺。
□王思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