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除了鹤鸣,间或只能听到几声蛐蛐儿的浅唱,在“鹤岛”上庞杂的鹤鸣声覆盖下,那蛐蛐儿声也愈发显得邈远幽深而无迹可寻。无疑,此时此地的鹤岛无论多么喧嚣都是合理的。而此时,小区业主微信群里,业主还在为几只夜鹰的啸叫向小区保安求助。原来,小区的树高大茂密,引来几只夜鹰,小家伙的生物钟与人类完全不在一个频道,它们总在半夜时分发出类似于打机关枪或打桩机工作的“嗒嗒嗒——嗒嗒嗒——”声。我们对大自然施加正面影响,自然环境也在反哺我们,但这些反哺中也不乏夜鹰出现这样的“美丽错误”。都市居民的睡觉权益也应该得到保护,这真有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况味。最后,保安不得不用强光手电筒,驱离了让人又爱又恨的夜鹰。
我把手机调整为静音状态,摁熄屏幕,透过城市灯光,隐约可见夜空有淡云轻飞,其形状、色彩应该与白天别无二致,只是黑夜屏蔽掉了蓝天白昼时的蓝和云彩白昼时的白。天空、湖泊、树木、小岛、鹤,眼前的一切,统统简化成一张黑白胶卷的底片——纯粹,干净,透明。
不多时,走过来一位照虾的夜行者。他的桶里装了二三十只小龙虾,他也有一把强光手电筒,能穿透湖边一米深的湖水。我以为他常来湖边,指着“鹤岛”问他知不知道岛上大概有多少只鹤?他说,你看,哪里数得清?话音刚落,他手电筒一举,突然,一束白光像科幻电影里的激光子弹一样朝“鹤岛”射去。我后悔了,不该与他攀谈这个话题。光束的尽头,先前还在剧烈晃动的黄葛树枝,突然变得枯死了般一动不动,鹤群也瞬间收声,静止于树冠、树枝、地面的白鹤,苍白得好似一张张不透明的白色塑料袋,而那些呆立的灰鹤就像一块块挂在泛黑墙壁上的旧抹布。“怕得鱼惊不应人”,尽量不破坏动物世界的原生状态,应该是观鸟者的操守,朴素而不事张扬的镜头美学,才能真正展示动物、环境与我们人类之间的关系,而我的冒昧一问引发了捕虾人的冒昧行为,我们惊扰了鹤群正在兴头上的家庭会议……我赶紧让那人关掉手电筒,他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我,走了。我理解他的疑惑——他好意帮我数鹤,我却不领情。在他看来,我简直是一个怪人。虽然管理方对于捕捞四处打洞破坏堤坝的小龙虾是不禁止的,但对这片大湖,我与他有着不同的兴趣指向。我俩的爱好说不上优劣高下,在这片大湖间,他的乐趣在于收获,而我认为只静静地看看或听听就好。他悻悻而去,我留下来,继续静静地看天空和流云,我的目光似乎慢慢穿越了夜的黑,看见了“鹤岛”上正在发生的一切。很快,声声鹤鸣又在“鹤岛”响起来了。夜风轻拂,听觉别样敏锐,先前还隐隐约约的蛐蛐儿声似乎也慢慢大了起来。那些原本或隐藏或沉默的声音,仿佛穿越迷雾,变得清晰而生动,令抽象模糊的大湖变成一个充满生机与幻象的具体世界。在快节奏的都市生活里,这片湿地看似寂静无语,却为这座城市增添了一抹生机,为我提供了一种逃离日常、亲近自然的理由。
我总觉得,湖与鸟的结合只是表象,隐藏在湖与鸟背后的观鸟人、捕虾人、渴望安然入梦者之间不同的价值诉求,才象征了这个社会的真实矛盾。这些矛盾中叠加进我们对什么样的鸟儿允许出现在住宅小区的选择性期待,让我们反思在保护城市湿地的生态中,应该怎么做才相对合理。
人类诞生于荒野,我们始终需要荒野。尽管城市湿地的荒野属性已大打折扣,却给了我们一个机会,让我们重新学习如何与自然相处,与自己的内心相处。也许,我只听到或看到这片大湖的一个微小局部,大湖更多的全息化信息,只有用一颗更放空的心才能全部捕获。但此刻,大湖鹤鸣便是我精神家园的全部。
□宋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