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是一位超级大英雄,他总是无所不能。看演出时,他可以轻松地将我举过头顶;电灯坏了,他大手一挥就能明亮如初;遇见我怕的虫子,他三下五除二就能扔出数米远。他似乎永远强大,永远为我撑起一片晴空,直到他在我眼中从“爸爸”变成了“父亲”。
那是大二的寒假,我辗转五个多小时,终于抵达县城。灰蒙蒙的天空架起了雨幕,四周有些湿冷。
车站离家尚有一段路程,晕车的不适还未消散,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狼狈地缩在车站屋檐下。我想起了爸爸,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摩挲,终究还是放下。
这些年来,跟爸爸的关系看似很好,心底却总横亘着一道无形的沟壑。他并不懂我。在餐厅做暑假工时,他心疼我累,执意要我回家;高中时,我刻苦学习,他念叨着读职校进厂才最安稳;恋爱时,我感动于对方视我若珍宝,他却冷言“男生的好最廉价”。他总是奉行知足常乐、量力而行,可是,我却偏偏野心勃勃。我们像两条倔强的溪流,各自固执地奔向认定的远方。
墨色的天空笼罩着大地,寒风裹挟着行色匆匆的人们。时间飞快流逝,雨滴却丝毫没有停止的征兆,手机屏幕熄灭又亮起。
“喂,爸……”
“你回来啦?带伞了吗?下车了吗?我去接你!”
冰冷的风刮过我的脸庞,呼出的白气在空中缱绻,小车溅起的水雾让各色雨伞变得模糊不清。
很快,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街头,是爸爸!比我想象中来得要快。他骑着那辆老式红色自行车,如利剑般穿过雨幕。他没撑伞,家里也没有雨衣,水珠在他头上凝聚成小溪,单薄的衣服洇湿一片。
他很快找到了我,停下车,笑嘻嘻地从后座抽出两把雨伞。“来,拿着!”是,从小到大,他不曾唤我“女儿”,没有昵称只有全名,当然,多数时候是没有称呼。我懂得他不善表达爱,他也害怕表达爱。曾经我说爱他,原本平静的他突然变得手忙脚乱,然后指责我说这些干什么。此后,我再未表达,但我知道他是爱我的。
他很快就把我扛不动的行李箱放上了自行车。“走,回家!”他左手撑起伞,右手推着自行车。那是一辆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红色自行车”,记忆里的它曾那么艳丽。小时候,每到暑假,爸爸会骑着自行车带我去游泳,我总不小心把裤腿卷进轮子里,后来,他用木头在后面装了儿童椅。当我比自行车高时,他教我骑车,摔疼了,他一边说“这点小伤算什么”,一边帮我处理伤口。
斑驳的自行车显得如此破旧,掉落的车漆如同少女脸上的疮疤。爸爸推着车走在马路上,我与他同行,却尽量靠近街边屋檐。
“爸,电脑在行李箱里。”我指了指自行车的后座。行李箱是布做的,电脑是舅舅送的,也是家里最昂贵的电器。爸爸立马放慢脚步,右手接过雨伞并平举到行李箱上面,然后往右侧身,将车靠在自己身上,左手扶起把手,小心翼翼地侧身行走。当街灯亮起第一缕光,几根刺眼的白发在灯光下猛地映入我眼中。有多久没仔细看爸爸了?我不知。只记得他年轻气盛,只知道他力能扛鼎,只知道他天不怕地不怕。可是此时,稀稀疏疏的头发和几根银白的发丝却在无情地宣告:爸爸开始谢顶了!此刻每根头发都在搅动着我的心。雨越下越大,爸爸的步伐变得艰难,每走几步就不得不停下重新摆弄车把。他卷起衣袖,我才发现他的身躯竟是如此单薄。儿时下雨,他可以扛起我就跑,他是那么高大伟岸,此刻却察觉,原来爸爸如此瘦小。他的手像两根竹竿,一条条青筋在手臂盘旋,裤腿空荡荡的。街上的小轿车意气风发地疾驰而过,爸爸身旁的自行车显得那么干瘪、黯淡,它怎么就没有颜色了呢?曾经的艳红明明犹在昨日,不过是转眼间,它怎么会老去呢?
总以为我不长大,父母就不会老,可最后不过是自欺欺人。爷爷去世了,奶奶也走了,二姨和大姑爷也相继离世。突然间,生离死别就到了父母这一辈。总觉时光漫长、未来无限,可是只在一瞬间,似乎一切来得那么快。我的文中,始终不愿把“爸爸”换成“父亲”,在我看来:“爸爸”是充满活力的,是无敌大英雄,是家里的顶梁柱;而“父亲”是沧桑的,是垂垂老者,是分别的钟声,是再也找不回的“爸爸”。
一辆小轿车卷起泥沙飞速驶过,爸爸慌忙避让却重心不稳,一头栽倒在地。泥水溅上他的脸,顺着下巴往下淌,他在泥浆里挣扎着爬起来。行李箱和瘦弱的自行车,竟成了压在他身上的巨石。我扔下伞,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扶起了父亲。
□艾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