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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源鹤鸣山 版次:06  作者:  2025年06月27日

□常龙云

成都向西行百四十里,停车鹤鸣山下。仰望仙山,翠绿如泼墨。薄雾缥缈、若有若无,清气徐徐,浸润身心,顿觉轻灵如羽,飘然欲仙。

透过历史烟云,我看见张道陵,芒鞋轻尘,道袍迎风,不远千里而来,隐入鹤鸣山中。参乾坤奥秘,悟生命玄机,修不老仙术。鹤鸣山,天地自然造化,蕴藏着怎样的天机道法?

公元94年(永元六年),江西龙虎山修行的张道陵,闻蜀中多名山,蜀人纯厚易教化,遂动了入蜀念头。由赣入川,辗转来到西蜀,见鹤鸣山十分奇异,若展翅欲飞的仙鹤,深合好风水要义,便再也挪不开脚步。他是堪舆行家,平生好入名山游,见识过不少风水宝地,鹤鸣山在他眼里,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鹤鸣山位于成都大邑县境内,属岷山山系,分三支南下,至成都平原止步。中支群峰连绵,逶迤而来,山顶平阔,形似鹤背。左有妙高峰,右有留仙峰,向东向西各延伸十余里,势若仙鹤展开双翅,一鸣冲天。中支主山下有狭长平坝,恰如鹤颈。长坝中段异峰突起,像极了鹤顶。异峰前长坝延伸余部,成天然鹤嘴。长坝边缘皆悬崖绝壁,下临深流,斜江的两条支流环抱,清水绿波于鹤嘴前交汇。汇流后的斜江如练远去,水汽袅袅如梦似幻。极目天际,远山层峦叠翠,遥遥奔来,好似万山来朝。

问当地人,张道陵得知此山名鹤鸣山。山形似鹤,群鹤常栖于山,山中隐藏神秘石鹤,石鹤五百年一鸣,鸣则有人得道升仙,故名鹤鸣山。鹤修身玉立,颇具仙风道骨。鹤寿千年,是长寿吉祥鸟。鹤跟仙家关系密切,经常出现在神仙画卷,南极仙翁的坐骑就是仙鹤。鹤鸣山,神仙眷顾之地,历来多奇人异士于山中悟道修炼。

天地人三才,讲究机缘巧合,有缘千里来相会。我想,当年的张道陵,大概也像我现在这般吧,伫立风中,被鹤鸣山深深地打动,牢牢地吸引,再也不想走了。萍踪浪迹半生,寻仙问道至此,他仿佛看到生命的终极愿景,依稀听到鹤鸣深山向他发出召唤。

这一年,张道陵年过六旬。对于常人,这个年龄已临近生命终点,余生屈指可数。张道陵不是常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走进鹤鸣山,他的青云之志,才真正开始腾飞。

鹤鸣山道观建筑群,依山势缓坡布局。沿青石阶梯拾级而上,迎仙阁、延祥观、斗姥殿、三圣宫、天师殿、玉皇殿,层层攀升,直入云雾山中。红墙青瓦,重楼飞檐,在丛林中时隐时现。

我在三圣宫石墙前驻足,看那石墙上,笔走龙蛇大书“道法自然”,蝇头小草《道德经》全文。身边来去的游人,莫不止步念读:“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张道陵是汉留侯张良第八世孙,江苏丰县人,自幼聪慧,太学书生时博通五经。按照常理,开国功臣后裔,当承祖先鸿鹄志,佐江山社稷,求富贵荣华,图青史留名。然而,他却偏好神仙之术,天文地理、河洛谶纬著作,无书不读,无术不通,试图找到生命密码,打开长生妙门。

二十六岁这年,张道陵官拜巴郡江州令。读书做官,文人梦寐以求。张道陵年轻得志,前程似锦。但不老生死之谜,纠缠着他,无法释然,身在朝政,却慕神仙清虚。既然志不在此,那就挂印辞官吧。他离朝去野,来到洛阳北邙山,结庐隐居,静心悟道修炼。

然而,林泉也不全然是方外之地。汉章帝、汉和帝久仰张道陵大名,召他为官。既然立志学道修仙,其他都是浮云,称病谢辞。他遍访名山大川,寻仙求道,老而弥坚。花甲之年,翻越秦岭、巴山入蜀,来到鹤鸣山,结束了漂泊人生。

鹤鸣山多洞穴,大邑县志载:“山有二十四洞,应二十四气,每逢一节,则气开一洞,余皆闭塞。”《广舆记》云:“有七十二穴,应七十二候。”其中的天谷洞,张道陵悟道修炼之所,得道成仙后,人们改称之为天师洞。一千三百年后,另一位道家杰出人物张三丰,也来到鹤鸣山,也在天谷洞悟道修炼,留下《天谷洞》诗:“天谷本天生,长歌石窍鸣。栖神须此地,坐炼大丹成。”

公元142年(汉安元年),张道陵悟道有成,在鹤鸣山创立道教,尊老子为教祖,以《道德经》为经典。这一年,张道陵一百零八岁,老仙翁矣。

公元156年(永寿二年),鹤鸣山中的神秘石鹤,又一次开口长鸣。张道陵得道成仙,驾鹤升天,时年一百二十三岁。

张道陵去后,鹤鸣山迎来更多寻仙访道者,名家如陈抟、杜光庭、陈希夷、张三丰等人,或盘桓一时,或终老此地,对道教的丰富和传播,各有贡献。最负盛名者莫过于张三丰,在后世文学艺术作品中,其出镜率最高,风光无二。

如今,我也来了。我不是修行者,是慕名而来的观光游客。作为崇尚自然的唯物主义者,我也可以算是道法自然的朝圣者。三丰柏,是我此行参观的目标之一。

鹤鸣山道观多古柏,参天匝地,郁郁蓊蓊,常有仙鹤翔集。三圣宫前这株古柏,高大粗壮,无与比肩者,是鹤鸣山的树王。传说此树是张三丰亲手所植,人称三丰柏。粗数围,高三十五米,树龄七百多年,越老越冠盖华茂。游人见之,莫不心生崇敬,甚至为树披红挂彩,顶礼膜拜。

抵达鹤鸣山道观时,我意外发现,道观没有山门。一般来说,道观都有山门,何况这道源圣地?山门处是迎仙阁,替代了山门。迎仙阁非常阁,三层阁楼,气势恢宏,非常阔气。迎仙阁是谁修建?迎接哪位神仙?深入了解,原来其背后隐藏着一段不寻常的历史。

明太祖朱元璋、明成祖朱棣,都特别仰慕张三丰,多次邀请被婉拒,或避而不见。尤其是朱棣,当了皇帝后,既要安抚内心不安,又幻想万万岁永统大明江山,闻张三丰隐居鹤鸣山修炼,遣张三丰故交、礼部尚书胡濙来迎请。胡濙有《访张三丰》诗记其事,“交情久矣念离群,独向山中礼白云”,踏遍青山,苦候久等不见,埋怨“故人如此隐”,无功而返。

老子留下五千言《道德经》后,骑青牛,过函谷关,不知所终。张三丰也大抵相似,悄然从历史舞台上消失,隐入茫茫江湖烟云,仙踪无处觅。

巴蜀多名山,鹤鸣山海拔不过千余米,秀不及峨眉,幽不过青城,险难比剑门关,却跻身古代剑南四大名山,全在于“有仙则名”,而且神仙辈出。

道教名山,称洞天福地,世有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之说。鹤鸣山不在大洞天之列,也不占小洞天之位,更不在福地名单,这让我颇感意外,百思不得其解。

登上道观最高处,站在玉皇殿前,极目远眺,感受万山来朝时,仿佛有一束道光,把我心里照亮。我的疑问瞬间释然了。正如这玉皇殿位居最高处一个道理,鹤鸣山作为道源圣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自然在众妙之上,不在其间。

访道鹤鸣山不辞远,叹诸仙已乘仙鹤去。我明白,道在洞天福地,更在人间烟火里。仙山虽云乐,不如早还家。顺石阶而下折返,有小道姑从我身边经过,渐行渐远,隐入殿阁深处。

丛林下的路边,有大小诗碑,高低错落,于是停步阅读。特别喜欢杜光庭的两句诗:“花拥石坛何寂寞,草平辙迹自分明。”平淡语气里,隐约似含禅宗深意。举头望天空树影,低头看幽径花草,不正是眼前情景写照么。

回到迎仙阁,正要走出道观大门,不经意间抬头,见门楣上书“玄牝之门”,怔了怔,慢品细嚼这四字。

此语出自被尊为万经之王的《道德经》:“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我若有所悟。什么是道?这就是道,天地万物之根源、规律和作用。敬重道,遵从道,乐享其道,就能天人合一,顺遂长久。

上车准备返成都,我从车窗探出头,回望鹤鸣山,见形似鹤嘴的长坝前,斜江两水交汇的江心,丈余赤石突兀,江水击石,白浪翻卷,人称鹤含丹书。鹤含的是什么书?当然是《道德经》,难道会是别的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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