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泽义
一把布满灰尘的二胡,往我心里一搁,余音就缭绕了五十余年。
那把二胡摆在我们公社供销社最高那层货架上,都快挨到屋顶了,上面的尘垢和8.2元的价格牌,十分醒目。
从我第一次见到它,到十多年后离开家乡,它一直摆在那个位置。我在外漂泊十年后,它依然没有挪窝,只是售货员由先前那位中年妇女,换成了我小学五年级和初中时的一位女同学。我指着二胡问她:“我们读小学时,这里就放着一把二胡,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二胡是新进的还是原来那把?”女同学笑着说:“我接手时盘点过,我们供销社只进过这把二胡,已经二十五年了。”我惊讶地问:“这么多年都没有卖出去?”她嘴巴一撇,说:“这么贵,哪个买得起?”“降价呀”,我笑道。“集体的东西,哪能随便降价。你想买?”她问我。我犹豫着点了一下头说:“嗯,读小学时就在想,但价格太吓人了。”“以后如果降价,我通知你”,她哈哈大笑着说。
我知道她说的是玩笑话。漂泊不定的我,连自己的下一站在哪里都不清楚,不可能接到二胡降价的通知。但我们的对话,让我想起了曾经在这把二胡下仰望、流连的日子。
我从生产队小学到公社中心校读书后,感觉那街道繁华无比。每天上学、放学时,两只眼睛滴溜溜转,不停地扫视着青石板街道两边成排的木板房屋、木头窗户和木头门槛。我们班有十多位同学就是从这些木门内蹦出来的,这位女同学也是其中之一。看够三四条街道后,我驻足在了街头二十来步石梯上面的供销社。这幢两层楼的青砖瓦房,楼上八个窗口,好像每天都悬挂着衣服和被子。一楼的长方形大屋,开着两道绿漆斑驳的大木门,被踩得放光的水泥地板上,躺着与大屋一样长的两头拐角的玻璃柜台。柜台后面,是直上屋顶的货架。左边的玻璃柜和货架上,摆着青色、黑色和大红色的布匹。玻璃台上,暗黄的木尺数字模糊,黑色大剪刀锃亮放光。中间最长的区域,全是搪瓷盆子、盅子、盘子,还有土巴碗、保温瓶、蚊帐、毛巾等生活用品。右边的玻璃柜和货架上,码着墨块、墨汁、蓝墨水、铅笔、毛笔、钢笔、作业本、成捆的白纸等学生用品。玻璃柜最底层的角落里,放着几支竹笛、几个叫作“万花筒”的玩具。货架最高那格,斜放着一把二胡。
我像进入迷宫,缓慢地移动脚步,逐样审视这些崭新的物件。最后,目光聚焦到了这把二胡上。
二胡,是我几年前就认识的乐器。邻家一位叔叔,高中毕业后,每天在屋旁的竹林里,将二胡拉得婉转悠扬。只要他的二胡声音一响,附近那些牛哞声、狗吠声、鸡鸣声就顿时安静下来。我一听到响声,就跑过去静静观望。不久,这位叔叔去修襄渝铁路,招进了县川剧团。拉二胡能吃上商品粮,成了乡邻口中的神话,也成了我心中遥远的梦想。
一看见这把二胡,我的眼睛不由得一亮,但一见蓝色方框内的“价格:8.2元”,就被吓傻了。我读半年书,要缴费两元。开学时先缴一元,剩下的一元,老师无数次提醒、点名,直到快放假时,才能缴齐。这把二胡,似乎一下挂在了天边,成了遥不可及的幻影。但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去供销社“巡视”一遍,最后照常将脚步停留在这把二胡下。
读初中时,我每期的学费增加到三元。由于父亲去世,我成了班上的三名特困生之一,被免去一元学费。我情愿无数次被点名,也不想成为减免学费的学生,不想让同学们知道我是一个没有父亲的人。高中时,每期的学费变成了五元,母亲必须卖掉喂了大半年的猪,才能凑齐我们四姊妹的学费。每次从区上的中学回家,路过供销社时,我都会感受到这“8.2元”的分量,但我依然会驻足仰望这把灰尘越积越厚的二胡。
高中毕业后,我回家种田。买一把二胡的愿望又陡然冒出,便挖空心思去学习各种能够挣到钱的技能。很快我学会了编织竹篾扇子和撮箕,每把扇子可卖八分钱至一角钱,每担撮箕可卖四角钱,但除去买竹子的本钱所赚有限。我学会了挖各种药材,每斤柴胡、前胡、过路黄、夏枯草晒干后可卖两角钱,每斤麻芋子——学名半夏,晒干后可卖两元。还有其他可以卖成钱的物品,如用来编筐的黄荆条每斤能卖三分钱,用于提炼黄连素的铜针刺根——学名三棵针,晒干后每斤能卖一角钱。但老家人口密集,别人土地上的这些“宝贝”是挨不得的,每家自留山上长的非常有限,每年总共能收入四五元,用于打米、磨面、买盐买煤油后,存不下一分钱。有时,为了让这些“特产”每斤能多卖出一两分钱,我去三十五里外的长赤区、四十多里外的邻县木门区赶场,但要想买得起这把二胡,简直如幻似梦。
我慢慢意识到,买一把二胡,终究是遥不可及的梦想。一天,我又徘徊于那把二胡下,纠结良久,狠心掏出衣兜里有汗味的一元钱,买了一支粗糙的竹笛。离开之际,我回头凝望着那把二胡,心中就像与初恋的姑娘分手一样无奈、酸楚。
我用这支竹笛,摸索着吹会了一些从露天电影中学来的歌曲,寂静的乡村夜晚多了一份热闹,劳累的身躯和寂寞的内心也有了一份慰藉。半年后,在外地读中专的二哥,送给我一支精致的黑黄色相间的竹笛。这支竹笛陪伴我一年后,又伴随我离开了家乡。遗憾的是,它在背包里随我辗转两年后,不知遗失在何处。
当我能买得起这把二胡的时候,家乡供销社内的柜台已承包给了个人。货架上的布料,全换成了花色漂亮的成品衣服,搪瓷用品全换成了更加轻便、抗摔的塑料制品。学生用品更是齐全精致,很多品种在我们读书时都不曾见过。我向店主打听那位女同学,想知道那把二胡的最终下落,却得知几年前她遭遇变故,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呆坐在供销社门前的石梯上,望着坎下河沟里雪白的浪花似汹涌的泪水,翻滚着涌向远方。
后来,我慢慢明白,即使当时买下了那把二胡,既买不到一本学拉二胡的教材,也找不到一位教拉二胡的老师。但我依然铭记着那把积满灰尘的二胡,它那邈远的乐音,给了我苦涩的青春以无穷的梦想,引导茫然、寂寥的我,去寻找未来的自己。偶尔,在听到凄婉的二胡曲时,我也会想起那位扎着两条小辫的女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