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烟火茉莉 版次:07  作者:  2025年07月04日

□廖天元

高考成绩发布的当晚,妻收拾妥当后照旧给窗台的茉莉浇水。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天空,伴随几声隐约的炮响,骤然升起朵朵绚丽的烟火。

妻的手微微一颤,壶里的水从花尖径直洒向地面。我赶忙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水壶,让她坐下。我知道这个一向坚强的女人此刻是脆弱的,望着天空象征胜利与狂欢的烟火,她的内心必定五味杂陈。

人的情绪是有开关的,妻的开关就是一年一度的高考。对妻而言,高考是一枚苦涩的果子,即使岁月流逝,她也没有把它转化为风轻云淡后的淡定。

妻自幼便是人们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小学毕业升初中,她轻轻松松摘得全乡第一名;初中毕业时,岳父让她填报中师,她又毫不费力地考了全县第一名。然而此时,妻已萌生走出大山、告别家乡,去探寻全新生活的想法。

拿到师范录取通知书的妻,最终并未去报名,她向岳父表明自己渴望上高中学音乐。后来,妻告诉我,当时岳母抽出一根桑树条,狠狠抽打她,边打边骂:“供你读书这么难,你怎么想学那些没用的!”无助的妻没有躲闪,也不哭,任由母亲发泄,直到她的鼻血涌出来,滴滴答答落在灰白衬衣上。岳母见状慌了神,赶忙骂骂咧咧去厨房舀水。

岳父说:“那你去读高中,考不上大学就回来嫁人。”妻咬着牙应道:“行!”

就这样,妻放下那张师范录取通知书,转身走进县城那年唯一一个艺体班级。

妻子的音乐梦由来已久。当年岳父买了许多磁带,妻跟着家里的录音机,不知不觉学会了唱《轻轻地告诉你》《冰雨》……暑假去姑姑家,师范毕业的姑姑教她音符音阶,不到一上午,她便能有模有样地弹奏自己会唱的歌。

姑姑给她大哥打电话,夸赞侄女如何灵气。不料岳父却呛道:“唱歌就不用吃饭啦?以后吃不上饭谁管她一辈子?”姑姑捏着电话听筒,听着那边岳父的冷笑,手气得直抖。“这孩子灵气,不学音乐太可惜了,亏你还是老师,思想这么保守。”

妻上高中后,岳父每月给她两百元生活费。她每天早上吃一个馒头、一碗稀饭,晚餐亦是如此,一周才吃一次肉,省下来的钱都用来报名学钢琴。

高一平稳度过,妻的琴技日益精进。没想到高二时一个“意外”差点又让她的音乐梦破碎。

那个学期,妻排名全年级第27名,其中语文143分,作文被火箭班的班主任当作范文朗读。老师们坐不住了,一个文考成绩总在年级50名以内的学生选择读艺体本就让他们难以理解,如今这27名的成绩,更让他们明晃晃觉得是“暴殄天物”。火箭班的班主任找到妻,直言让她转班。妻低着头不表态。老师见状说:“这样吧,把你父亲叫来,我跟他说。”

岳父接到电话,以为妻在学校闯了祸,心急如焚地赶到学校。没想到,老师对他是又泡茶又请坐。最后,老师对岳父说:“只要你女儿来我班,直接奖励五千元。”

岳父有些心动,这五千元意味着女儿读完剩下一年半的高中,家里无需再负担一分钱。岳父找到女儿相劝,可妻依旧坚决不从。他脸色铁青丢下一句:“我不管了!你自己看着办!”便转身离去。

后来,我问妻,对那五千元真的没动心吗?妻眨眨眼反问我:“你猜猜?”

我当然会装糊涂。

岳父虽满心不悦地回去了,但每月的两百元生活费仍按时打来。妻依旧每天早上一个馒头、一碗稀饭,晚上同样如此,一周吃一次肉。

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妻要去省城冲刺培训,出发时间定在大年初六。

初五夜里,家里气氛格外凝重。

岳母沉着脸训妻:“人长得那么难看,学什么音乐?”

岳父沉默许久才开口:“我觉得你声音条件一般嘛!”

妻憋得满脸通红,始终一言不发。岳父撂下话:“你自己去培训,家里反正没钱。”

妻回到房间,咬着被子痛哭。哭累了,起身默默收拾了几套换洗衣物。她和同学约好,凌晨五点,同学一家开车来接她,到时候闪一下车灯就行。

离开家时,妻轻轻推开门,她特别害怕木门吱吱叫的转动声惊醒父母。

同学的母亲见到这个孩子,一时难掩心中诧异。她的女儿应该早已将妻的情况告知,并表达了喜欢和敬佩。这个要强上进的孩子,由此在她心中有无数模样,却怎么也没想到眼前的姑娘如此狼狈。出于母性本能,她一把抱住妻:“走,我们去买衣服!从此你就是我的亲生女儿!”

一向坚强不爱哭的妻,听到这话,瞬间泪流满面。

妻在川音找到高中时的师姐,借住在学生宿舍。她跑到花市,花一元钱买了一盆小小的茉莉,放在床前。她摩挲着粗糙的陶盆,满心欢喜,那是省城寒冷的冬天里,唯一值得的期待。

试训时,教授让她唱歌,她一开口,教授立刻被妻的嗓音吸引,但教授一眼看穿妻的窘迫,说:“别人在我这儿上课,两百元一节课,你交一百元就行。”

不难想象,当年的妻听到这话该是何等震惊。她身上总共不到三百元,这还是从每日一个馒头一碗稀饭中省下来的。交了培训费,自己怕是要挨饿了。

妻鼓起勇气望着教授:“老师,我能不能以后再给您?”说完,她低下头,紧张地等待“命运审判”。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都那么漫长。当妻再次抬起头,听到教授说了声:“可以!”她松开早已攥皱的衣角,手心全是汗。

没想到,教授给其他学员上课时,常叫妻来旁听,偶尔还让她做示范,借机指出问题。唱得好时,教授对其他学员说:“看,这才是正确的唱法!”

说是集训,教授只单独给妻上了四节课,还是在专业考试前一周。但妻明白教授每天都在用巧妙的方式教导她,还细心呵护着她的尊严。

这个细节,从此让我对“教授”两个字心怀感恩。有一年我问妻,这些年过去,是否还记得教授模样?妻说:“当年他四十多岁,微胖,头发稍卷,浑身透着艺术家的气质。”

“钱后来给教授了吗?”

妻依偎着我,一时没说话,后来我明显感觉她的声音发颤:“考试结束后我想去找他报喜,可师姐说他已经调走了。”

妻的成绩在多年前一个炎热的夏天揭晓。文考和专业分数相加,远超当年川音的录取分数线。

然而,妻不敢奢望。离家最近的一所师范院校,以“最诚恳”的价格吸引了她。姑姑给了她四千元,她小心翼翼地揣着,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从此这个女子拼命学习挣奖学金、教人练琴、做家教,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

直到那个奇妙的夜晚,我做完家教从一栋楼出来,看到一个姑娘也在等车。我们瞧见彼此身上的校服,为省钱决定一起步行回校,就此相识。她递来的纸条边角起毛,BP机号码旁画着朵茉莉——像极当年她练琴时的音符。

谈恋爱时,我对妻说:“你的过去我未曾参与,你的未来我风雨兼程!”她温柔地笑着:“有些遗憾,老天会换一种方式补偿。”

我知道,妻这话,一部分指的是与我相识,但她确实有着难以释怀的遗憾。当年接送她、陪她考试的同窗好友考上了川音,后来自己开了琴行。有一年,好友向已工作的妻借钱,可妻上一个月刚把仅有的三万多元打给家里,身上只留了六千多元。好友借钱时,妻说暂时转五千元,却因此被误会不知感恩,两人从此形同陌路。

妻当年没告诉我这些,她说:“不想因为钱的事,让你为难。”

不得不说,妻深爱着我,可她的倔强与隐忍,也时常让我心疼。

窗外的烟火渐渐稀疏,夜空重归宁静。妻子靠在我肩头,目光依然停留在那盆茉莉上。月光下,洁白的花朵静谧地绽放着,仿佛从未被方才的喧闹惊扰。

“看烟火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我轻声问道。

她沉默片刻,指尖轻轻抚过茉莉的叶片:“想起那些年我的‘放榜日’……想起老家到县城那条望不到头的山路,想起省城冬天冷得刺骨的琴房,想起教授说‘可以’时,我松开衣角手心全是汗的样子……也想起那个没有说声谢谢的清晨,还有……那个越走越远的朋友。”她的声音轻柔,如同茉莉的幽香,“这些烟火,是别人家孩子的庆功宴。而我的路,就像这茉莉,在寂静中默默积蓄力量,熬过寒冬酷暑,才开出花朵。”

我握紧她的手,久久不语。窗台的茉莉在夜空里捧出一簇簇新鲜的雪白,它谢了又开,开了又谢,绽放时无声无息,却将所有的挣扎、倔强与尊严,都沉淀成满室芬芳。

蜀ICP备06015679号 公安备案号:5130000101 川新备07-140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