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华
时光匆匆,父亲离世已三十年了。然而,他的音容笑貌却宛然如昨,尤其是在节日时,父亲的身影更会频繁在我脑海闪现。或许,这便是每个人生命中的宿命吧,即便年至耄耋,对父母的情感仍会如初。
一
父亲在我心中的形象近乎完美,他勤劳、善良、上进、正派,总是尽心尽力地引导子女踏上人生正道……在他身上,似乎很难找到一丝瑕疵。但有一件事,却让我对父亲的好印象大打折扣——父亲打死自家狗的事,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原谅他。
在农村,养狗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每户人家的狗都有名字。我们院子里,大伯家的狗叫“黑儿”,三叔家的狗叫“赛虎”,老八叔家的狗叫“黄儿”,锅盖家的狗叫“干叫叫”……那些关于狗狗的往事,总是令人心生感慨又难以忘怀。
其实,狗的性格与主人的性格颇为相似。我们家养的狗,就没有别人家的狗那般“恶、凶、阴险”。
赛虎凶悍无比。一旦有人路过三叔家,它便上蹿下跳,狂吠不止,甚至还会往路人身边蹿,把人吓得够呛。黑儿则阴险狡诈,它会悄无声息地蹿到你身边咬一口就跑,或者狠狠撕咬你一口后,再跑到远处狂吠,仿佛被咬的不是你,而是它。这种狡猾的狗,最让人害怕,也最让人厌恶。至于狗的性格与主人家是否相似,小时候未曾思考,但长大后,便明白了许多道理。
我记忆中,家里曾养过几条狗。除了大姐出嫁后不久走丢的那条帅气的黄狗外,最后养的是一条白黑相间的花狗,父亲给它取名为“花儿”。花儿长相普通,但很忠诚。我读书回家时,它总会跑到我身边,摇着尾巴,十分亲热。尤其是我读师范期间,长时间未回家,我还没进院子,它就会跑来迎接我。
这条狗养了多少年,我已记不清了,但它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它与我们共度了最艰难的时光,如家庭成员一般,与我们同甘共苦。然而,就是这样一条有情有义的狗,父亲却因身为生产队长,要带头打狗,而不得不将其打死。那时我在县城读师范,没有机会阻止父亲大义“灭亲”的行为。我已记不清是寒假还是某个周末回家时……反正我一回家,母亲就把煮好的狗肉给我吃,说是专门留给我的。我十分惊讶,不敢吃,也不想吃,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反感。我一度对父亲心生怨恨,他为何要这样做。
我后来才知道,父亲作为生产队长,他是在执行上级的指示。如果不这样做,全生产队的打狗任务就无法落实,他也会受到批评,甚至可能挨处分。父亲打死自家的狗,实属无奈之举。有了这样的想法后,我便逐渐原谅了父亲。
从此,我们家再也没有养过狗。
二
读师范时,有一次寒假回家,我经历了一件特别奇怪的事。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懵懵懂懂,不明就里。因为不明白,也不敢轻易询问父亲,再加上母亲经常责怪父亲,我就更不敢轻易去问了。
这件事直到父亲去世多年后,我才恍然大悟。有时我真的很愧疚,未能在心理上给予父亲支持,让他如此孤单。
父亲是生产队长,在农村人眼中算是当官的。我也因此被戏称为“官二代”。作为生产队长,队里的大事小事,父亲都会管。即便不归父亲管的事,也会找到他。似乎父亲是这个生产队的大能人,什么困难都能解决。如果问题得不到解决,父亲还会遭到辱骂。如今想来,父亲这一生过得真的很可怜。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长,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他不过是上传下达罢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农村生活有了更多的了解,后来大姐当上了大队书记,我才更深刻地体会到农村干部的不容易,也似乎更能理解父亲当年的处境了。
记得那是我读师范的最后一年,家中经济最为困难。有时我需要生活费,父亲还会去别人家借钱。如三叔是个剃头匠,生活比我们家稍微宽裕一些,父亲硬着头皮说好话向他借钱。父亲最难以启齿的就是家里缺钱,向别人“下矮桩”。因为大姐、大哥、二姐相继结婚离开或分家,母亲又因右臂长了一个毒疮,烂了将近半年,四处求医问药,都没有解决问题。母亲在病床上的呻吟,一次次撕扯着父亲的心。他不是医生,无法为母亲减轻病痛,也不是能挑重担的人,无法为母亲分担一丝重量。
母亲的病是怎么好的,我不得而知。大概是拖着拖着,病情慢慢好转,而大家的注意力也渐渐转移了。如今想来,真的是心痛,我那苦难深重而又可怜的母亲!
三
有村民到我们家吃住的事,直到父母去世,我都未曾问过。记得刚从学校回家,就发现家里来了客人——一对母子,孩子只有几岁。母亲拖着病体,全靠左手劳作做饭。家里母鸡下的蛋,父母向来舍不得吃,母亲却拿出来煮好,给那个孩子吃。饭中一般都会混着红薯或洋芋,但因为是客人,是村民,母亲忍着病痛也要顾及情面招待他们。
当然,这也是母亲后来经常与父亲吵架的原因:“当个生产队长,净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弄到家里来,哪有那么多粮食招待他们,自己家都不够吃!”
是的,父亲知道,有些村民没有吃的,跟我们家没关系,是他们自己不劳动,导致上顿不接下顿,一旦没吃的了,就找理由到我们家里来,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位带着小孩的妇女在我们家吃住了一周才走。想来,难怪家里没有钱供我读书。父亲这个生产队长当得实在窝囊。后来,我也跟着母亲一起埋怨父亲,怎么不拿出魄力阻止这样的事发生。可父亲永远用沉默应对我和母亲的责难,或许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性格使然。他作为一名生产队长,队里的人吃不上饭,他似乎觉得这就是他的责任;人家来吃、住,他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善良和担当,是父亲固有的本性,直到他生病去世,都没有改变过。
但这些都没用。我出生的地方,是个既不靠山也不邻水的浅丘之地。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外出务工的人还不多,大家都靠包产到户的那几亩田地生活,一家六七口甚至七八口人,稍不计划好,一年的口粮就不够。
在我家吃住了将近一周的那对母子,我们后来才知道,是她家揭不开锅了,借着家庭矛盾,带着孩子到我们家来告状,让父亲帮忙解决。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父亲无法帮忙解决,就让母亲煮饭招待他们,让她消消气后,等其家人来接,或自己消消气再回家。
其实,这样的例子不止一个。这样的招待,对于同样没有多少口粮的我们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母亲的抱怨是有道理的。面对窘困、无助与无奈,父亲只能任由母亲训斥。
按理说,这些在我们家混过饭吃的人,应该感激我的父亲,毕竟父亲一片苦心,没有白费,也没有白挨母亲的痛骂。可事实并非如此。
父亲因病去世后,有些人不但不感激,反而诬蔑父亲贪污了生产队的钱,这让我至今都义愤填膺。20世纪80年代末,乡村正经历从集体制向个体经济的转型,信任体系在利益冲击下摇摇欲坠。一个无山无水的地方,一个上传下达为乡亲服务的生产队长,一个和大家一样靠几亩田地吃饭的生产队长,竟被人诬蔑贪污,这是多么大的羞辱。
后来,我长大了,那些冤屈也渐渐淡了。因为从下到上,没有任何一级组织对父亲有过半点批评或处分,我也渐渐明白,那些流言蜚语都是无稽之谈。只是常常痛恨命运对父亲的不公,勤奋上进、正直善良的父亲,当过木匠、开过手扶式拖拉机和中型“翘屁股”拖拉机、承包过酒厂,却在五十二岁时,被病魔无情地带走。这是他不甘心的,也是我们痛心疾首的事。
父亲的离去,给我们带来了无法估量的损失和打击。尤其是母亲,精神几乎彻底崩溃。此后,贫穷与苦难伴随着我们好些年。
这些与父亲有关的鸡零狗碎,何尝不是命运在乡村投下的影子。一个人的命运是否早已注定?这是我活到父亲当年这个年龄时,常常思考的问题,也时刻提醒我,该如何度过一生、教育下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