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案头,摆放着一本从旧书摊淘来的《元稹诗文选》,是二十年前的版本,封面已显陈旧,轻轻翻动书页,油墨与故纸的清香便散发开来。夏日午后,阳光透过窗外枝叶洒下细碎光影,一行行隽永诗句将沉睡的时光唤醒,带着温润的气息,轻轻撞入心怀。
作为一个由农业文明占据主导的东方古国,男耕女织、春种秋收的画面,历来是我国文人笔下不可或缺的元素。在农业生产水平已达到一定程度的唐朝,自然也不例外。作为中唐时期具有代表性的一位诗人,元稹笔下的夏日景象尤其生机勃勃,不仅记录着节气更迭与农耕智慧,更与其贬谪巴蜀的经历紧密相连,成为观察唐代社会生活与文人精神的独特窗口。
元稹抒写农事,常着墨于农耕、蚕桑、时令与劳作细节,其《咏廿四气诗》对夏季节令的描摹尤为系统。比如:立夏“渐觉云峰好,徐徐带雨行”,再现乡村田野、微雨初夏的农忙景象;小满“田家私黍稷,方伯问蚕丝”“杏麦修镰钐,錋欔竖棘篱”,细致勾勒农家忙于种植黍稷、地方官员关心蚕丝生产、农人修理农具准备收割并竖起棘篱保护庄稼的场景;芒种“相逢问蚕麦,幸得称人情”,借蚕桑麦子的良好收成来释放快乐心境。此外,他在《田家词》中,更以“种得官仓珠颗谷”“六十年来兵簇簇,日月食粮车辘辘”等诗句,反映了当时战乱对农业经济的破坏,投射出对民生疾苦的忧心忡忡。
元稹写小暑大暑,总离不开自然景象和草木气息。古人说“腐草为萤,土润溽暑,大雨时行”,他写“竹喧先觉雨,山暗已闻雷”“鹰鹯新习学,蟋蟀莫相催”,生动描绘小暑时节的温风、雷雨、绿苔以及鹰鹯习飞、蟋蟀避暑等物候特征。在《咏廿四气诗・大暑六月中》,以“桂轮开子夜,萤火照空时”,捕捉萤火明灭的村夜意蕴;“菰果邀儒客,菰蒲长墨池”,见证“往来无白丁”的风雅闲适。读到这里,我仿佛看见一座别致庭院,主人蒸着新收的菰米,木案放着井水浸凉的瓜果,塘中菰蒲绿波,夜风拂动纱帘。诗友欢聚,流萤闪烁,尽显唐时雅趣风范。
作为“新乐府运动”主倡“二人组”之一,与白居易一样,元稹主张诗歌语言通俗,善用日常化表达传递情感。“茅檐屋舍竹篱州,虎怕偏蹄蛇两头”,描写了通州地区生产落后现状和巴人生活习俗特点。“龙潜渌水坑,火助太阳宫”,则隐喻人生或事物发展到鼎盛阶段,须顺应自然规律。“过雨频飞电,行云屡带虹”,短短十个字,把一场雷雨写得活灵活现。当雷声打破闷热,乌云垂向大地,他却偏要推开窗户,欣赏闪电像银蛇一样划破天空。不乏童真的想象,如他初闻牧童唱起竹枝词,立时就把蕴含着巴蜀智慧的乡野俚语写入诗里。
当然,元稹特别喜欢的还有夏夜。他在《咏廿四气诗・夏至五月中》里写下“处处闻蝉响”,又从更漏声中,察觉“蕤宾移去后,二气各西东”的微妙变化(蕤宾指农历五月)。对于阴阳交替的敏锐,让人想起他在赋闲通州的孤独中,与好友白居易的次韵唱和,以及频繁提及巴渠时节物候的书信。那时,月下竹影摇曳,他提着灯笼走过回廊,即便露湿衣裳也不在意,而是一心要把“今宵好风月,独此荒庭趣”“露叶倾暗光,流星委馀素”等绝句,记入《表夏十首》的诗行里。
一千二百多年前,即公元815年3月,元稹“一身骑马向通州(今四川达州)”,翻越千里大巴山,抵达这“地僻人稀,蛮荒之野”,便与这里结下不解之缘。以至于后来其笔下诗词对于农事与景物的细腻表达,多与渠江水系滋养的这方土地脱不开关系。
立夏时节,元稹喜欢深入田间,观察万物生长,笔下总离不开自然景象和草木气息。在《咏廿四气诗・立夏四月节》里,他写道“蚯蚓谁教出,王菰自合生”“帘蚕呈茧样,林鸟哺雏声”,像一位勤恳农人,把时节变化看在眼中、装入心里。此时,王瓜藤蔓悄悄爬上篱笆,蚕宝宝在竹匾里吐出银丝,林间小鸟张嘴待哺,如此微妙景象,正好契合他在通州“睡到日西无一事”的闲适。
彼时,他从皇城长安的官场风波里脱身,通州的青山绿水无疑成为很好的精神栖所,让他偏居一隅过起“月储三万买教闲”的散淡日子。夏日晚间,他漫步于水草丰美的州河边,任清风驱散暑气,看渔舟唱晚归航,信笔写下“绿野几重山,红泥横浸溪”。想必通州山林间的萤火,也曾轻轻掠过衣角,将点点星光藏进他的思绪。
通州地处巴山南麓,气候温润,物候分明。一到夏日,夜短昼长,万物蓬勃,可以帮助元稹驱散颓唐、焕发出新的心境。据地方史料记载,他身为闲职司马,亲历“缺衣少食,开荒度日”的困顿,时常借《连昌宫词》等诗作迸发忧民之情。及至后期代理刺史,其治世之举亦得到了更好发力。尽管如此,元稹仍尽己所能,为百姓做了很多实事。据《旧唐书》记载,元稹任通州司马时“颇能轸民瘼”,曾上书皇帝请停“青苗钱”等苛捐,使“通民赖以苏息”,可见是一位爱民如子的好“父母官”。而元司马“劝农”“垦荒”“疏浚”“活商”的故事,至今在达州广为传颂。
元稹在通州四年,写下许多重要诗作。他主持修建的戛云亭矗立翠屏山上,这象征着逆境中精神重构的自洽之举,也留下了超越文学意义的珍贵遗产。公元819年冬,元稹离任当日,厚情重义的通州百姓依依不舍,纷纷登上州河南岸的青爱山(今翠屏山)挥泪相送,由此催生了每年正月初九达州登高这一千年习俗,成为巴蜀大地最为动人的一场怀念。或许就在那天,元稹望着层层叠叠的青山绿水,感念于命运的蜿蜒曲折与峰回路转,复又题写了一遍“渐觉云峰好,徐徐带雨行”,把通州的夏天留在墨香袅袅的诗句中。
合上书页,窗外暮色已染红窗棂。重读元稹的夏日诗篇,可见其中蕴藏的不仅是节气规律,更是人与自然的精神对话。夏日气温蒸腾、生命向上,个我心迹、心志亦多见葳蕤。那些记录流萤微光、雨后长虹的诗句,如同巴山深处汩汩涌出的清泉,淌过稻田、竹林与市井,最终汇入地域文化的血脉,凝结成生生不息的季节密码与文脉传承。无数登高寄怀的身影,则已成为厚实而又鲜活的人文注脚,横越千年,历久弥新。
□符纯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