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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河谣 ——献给我的母亲河州河 版次:07  作者:  2018年11月13日

有位懂易经的朋友曾对我说过,我命理五行不缺水。

他说的诸如前程与财运情感等等我都不太信,唯其对不缺水这句话深信不疑。我是一个与河流有缘的人,是一个比较喜欢水的人。

碰巧的是,不管是在我的出生地,故乡达州的顺城巷,或是迁居到成都的李家沱,还是现在住的海棠湾塔沱,三个居住地都离河流很近,一箭之遥,伴水而居。

故乡的顺城巷老屋,穿过花家巷,再穿过箭亭子街,一溜就可以跳进州河里游泳;在成都李家沱的家离沙河更近,小区单元楼与三洞古桥公园就只隔着一条泰兴路,沙河就在公园边上。

想想,这也实属正常,所谓“无河不城”。古人在以“相土尝水、法人象地”为原则建造城池之前,一定会首先把河流当成一个必须的硬性条件。人的生命哪能没有水,城池的平安哪能没有护城河抵御战争的风险?

天气好的时候,我喜欢离开书房,去楼下公园里随便走走看看。夏天里常常会看到有人在沙河边钓鱼、捞喂金鱼的小沙虫,还看到过几个白发老翁赤裸着上身泡在齐腰深的沙河里洗澡。沙河很浅、很窄,几米宽,流速也很慢,在我心里其实觉得它更像一条小溪流,一条水沟,不知为什么成都人将它称为河。所以,看到老翁与沙河亲近的方式时,我脑海里自然而然地跳出洗澡这个词,它温和、平缓,毫无悬念,它与浪涛、漩涡、横渡这些充满力量和惊险的词汇相去甚远。那天下午,我看见三个无聊的熊孩子各自搬起一个大大的鹅卵石,“咣当”一声扔进河里,冷不丁溅起一大片水花,招来几个被溅湿衣服的老人一顿训斥,孩子们因闯祸被吓得落荒而逃。那几个小孩的脸因缺乏户外运动显得有些苍白,粗而不壮的腿脚也不灵活,这让我心里突然泛起一阵莫明的痛心与同情。现代都市长大的孩子,失去了接近河流的机会,他们夏天的乐趣不过是戴着游泳圈像煮饺子一样挤在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人工泳池里,远离河流,从未见识过风浪,那颗心还能滋生得出向往大海的勇气与激情?

在我全部的幼年记忆里,一幅与水有关的场景令我印象深刻。那应该是我五岁时的一个夏日中午,家里人都午睡了,光线昏暗的老屋出奇的安静。我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楼梯间玩耍,一缕从亮瓦直射而下的白光,像舞台追光灯一般恰好照在置于楼梯下一大一小两只土窑烧制的坛子上,大的是泡菜坛子,小的装着母亲自制的豆瓣酱。那束神奇的光线照亮了两只坛子的形象,也仿佛照亮了我从小就熟悉的泡菜气味。更奇妙的是,这时大坛子坛沿水突然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金鱼在水底吐泡的声音,这悦耳的水泡破裂声立刻吸引了我,我好奇地转过身盯着泡菜坛子一阵发愣。以我五六岁的智商永远也无法理解其中奥秘。当时,闯入我脑袋里的居然是一条活蹦乱跳的红金鱼。我满脑子都在想难道泡着生姜辣椒花椒和红萝卜、羊角菜、青菜帮子的坛子里,真的有一条红金鱼在吐水泡?这个显然缺乏基本常识的荒唐疑问让我迫不及待地伸手揭开泡菜坛盖子一探究竟,也让我那段时间总是不厌其烦地缠着姐姐哥哥和母亲追问为什么,但没有谁在意我的问题,也没有谁给我答案。事隔多年,我在三完小念了几年书后,这个困扰我多年的答案才无意中借助一本没有封面的少儿科普读物找到了我,原来坛子里的泡菜在发酵过程中产生了二氧化碳气体,通过坛沿的水以气泡形式排出。这个迟来的答案并没有令我开心,反而让我思维混淆,心情郁闷。很简单,在一个少年眼里,科普常识答案虽很权威,却冷若冰霜,对水泡的想像虽然荒唐,却亲切温暖。以至于几十年来不管何时何地,每次当我听到泡菜坛子冒水泡的“咕噜”声时,那个猛然闪现而出的记忆片断永远都后缀着一条虚构的红金鱼,并穿过时空,无数次游入我梦中的州河,它像天使一样伴随着我在水里游得自由自在,快乐无比,并不时在清澈的水里吐出一串串美丽的水泡,萦绕着我的水底世界。这个属于我个人的奇异幻想画面至今仍然令我不断地重温,乐此不疲。

州河——这条被达州人视为母亲河的河流,源于大巴山南麓海拔2600多米的望头山,流经渠县与巴河汇入渠江,最终流入重庆嘉陵江。她水质洁净,鱼类丰富,滋养了一代又一代达州人。小时候,我们家像所有居住在州河两岸的人家一样,都是直接从州河里汲水淘米洗菜,用于日常生活,直到后来城里安装了自来水,但节约的母亲仍然习惯去河里淘菜洗衣,每次母亲总会带着我一块下河陪她。如果是夏天,她在水边洗衣时,我就在附近的浅水区玩水。最开心的当然是放暑假,每天下午我写完作业,把书和本子一扔,就穿着裤衩打着赤脚跟着哥哥姐夫或者巷里的伙伴们一起下河,“扑嗵扑嗵”地涌入河里,学游泳,练水性,扎猛子,“钻迷兜”,潜入水下窥视像鱼儿一样在水里游来划去的四肢,或互相用手捏着鼻孔比试谁在水下闭气的时间更久,或者爬上大人的肩膀上跳后空翻,最胆小的就一脸的艳羡和无奈爬在浅水区学“狗刨骚”。我们在州河边长大,从小就以那些能够以标准的泳姿徒手横渡州河的男子汉为崇拜偶像,人人都无师自通地以最自由最快乐的方式与州河亲近,与州河水亲密接触,并在这种亲近与接触中快乐成长。那是闪耀着勃勃生机的人生舞蹈,是梦想的飞翔,是意志的搏击,是生命之花的恣意绽放。

对达州男人而言,蜿蜒流动的州河是一条充满某种人生隐喻的河流。她时而平缓,时而水流湍急;有时柔情娴淑,静若处子,有时却如火如荼,激情澎湃。千百年来她以同样的步履从达城身边向西而去,也以同样的姿态期待着人类的接触与征服。我从小就与每一个达州少年一样,总是恨不得一夜之间长大,我心里非常清楚,能否徒手横渡州河,征服州河,是唯一衡量是否能够成为真正男子汉的标志之一,是令无数少年梦想跨越的台阶,更是勇敢者的奖章,同时也是令不少少年折戟沉沙的噩梦。每个夏天,州河都会用她温情脉脉的笑脸成全无数勇敢少年加入男子汉行列,同时也会冷酷无情地制造几例溺水身亡的悲剧,让河岸飘浮着死亡的气息,向那个隆重热烈的成人仪式的参与者给予警告和暗示。幸运的是,我曾在夏天的州河里与死神擦肩而过,逃过一劫。但这并没有熄灭蛰伏在我内心的男人豪情。

1990年夏天,是一个有些悲壮色彩的夏天。当时,那个为了抢在美国人之前漂流长江、不幸遇难的英雄尧茂书与他的“龙的传人”号漂流筏,早已成为一个民族荣誉的象征符号,几年来一直鼓舞着一拨又一拨甘愿冒险“长漂”、“黄漂”的挑战者。这股席卷神州大地的激情之潮自然也波及到了巴蜀大地。一个闷热的晚上,我和我哥文通、洪儿、开泉、清明五个文学青年,聚集在顺城巷老屋,一边抽烟,一边吵吵嚷嚷地争论着某个文学话题。之后,我们带着对英雄的崇敬与民族尊严之情,也带着对州河的敬意与挑战,庄重而匆促地作出了“首漂州河”行动计划。其实那时的我们只见过长江黄河的影像,并不熟悉州河以外的河流,我们甚至还有些担心被别人抢先一步。记不清楚是谁最先提议,我只记得当“首漂州河”这个闪烁着冒险与悲壮光芒的词组诞生的瞬间,它就像茫茫荒原暗夜里的腾腾火焰一般照亮了五个男人的脸膛,令人热血澎湃、呼吸急促、目光发亮。我们当即决定将行动日期定在三天后的星期天。我们甚至连一顶游泳帽和护眼镜这些简单的装备都没有准备,也完全没有谁想过要去准备食物与药品这些以防意外的必须品,我们唯一准备的是一只解放牌汽车的内胎用来充当漂流筏。在行动前一晚,我专门为每个人准备了一块白布条,并用毛笔写上“首漂州河”几个字,使这次冒险行动更具有仪式感。

于是,星期天在我们的急切期盼中到来了。我们一行五人乘坐客车抵达北郊的罗江镇。选择这个到处飘着我童年记忆的古朴小镇为漂流的下水点,对我来说多了一些温情的色泽。我们在小镇大石桥边一家小餐馆吃了午餐,似乎还喝了点酒,壮胆助威。随后,我们从桥下来到空旷无人的河滩,一只鹰在河岸低空盘旋,投下移动的暗影。大家兴奋地迅速脱掉上衣,穿着裤衩,头上系着白布条,我哥特地用他的傻瓜机自拍功能拍了一张下水之前的五人合影。在夏日正午的阳光下,系在额头的白布条上“首漂州河”四个黑色的毛笔字迹与充满气的黑色内胎显得格外锐利,刺痛了我的目光。我哥把大家的衣物与相机包裹得严严实实,塞进一只防水的大塑料袋。然后,五个光着上身的男人以各种不同的姿势和心态扑进了河里,开始了这次孤独的首漂行动。这是几个没有任何漂流经验,未经任何专业训练的文学青年的自发行为,是几个达州男人向首漂长江英雄的一次致敬与遥相响应,这个显得草率与盲目的冒险行动在六七个小时后结束。幸运的是我们五个人都平安地漂到了预定的终点。我们经历了事先完全没有预计到的饥渴、疲劳和烈日暴晒等生理极限的挑战,终于在夕阳下山之前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地从河里爬上岸边,就像刚刚经历过一次生死劫难,看上去如同打了败仗一样狼狈不堪,上半身的皮肤被日光严重灼伤,几天后开始大面积脱皮,疼痛难忍。至今,那次漂流州河的所有细节一直成为我们几位好朋友之间的热门话题与共同记忆,它远远超越了漂流行动的本身意义,这种超越让几年后我与我哥一起离开州河来到海南接受大海挑战时更有底气,更有豪情,也更加理智与自信。我怀着对大海的敬畏与征服的欲望,第一次被无边无际的蔚蓝色大海深深感动。当我赤裸的身体扑腾起腥咸的海浪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那次不可复制的漂流州河的经历,如同一面闪着荣耀之光的旗帜,将永远在我生命的记忆中迎风飘扬。

□曹文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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