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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编梦呓录 版次:09  作者:  2020年03月25日

我当战士的时候,就曾写过一篇《八五加农炮连把读革命文艺书籍的活动引向深入》的消息,被《解放军报》配长篇评论发表,并被《解放军报》聘为特约通讯员,由此调入师政治部宣传科当上专职新闻干部。当时的师军人俱乐部归宣传科管辖,师部图书室就设在俱乐部,我是新闻干事,也就有了进入图书室的机会,虽然师图书室已奉上级命令封存,但封存的形式也仅仅是图书室不再对外开放,不准借阅,让好好的图书躺在一层一层的书架上睡大觉。我进入图书室后,看到了许多过去从未看到过的书籍,真是眼界大开,心里痒得不得了,就试探着拿了两本用报纸包着,准备偷着往宿舍拿。管理图书的河南籍战士张怀义与我有共同语言,也喜欢读书,早就“监守自盗”,偷偷摸摸把不少图书拿回了集体宿舍,藏在枕头底下,有时间就摸出来翻几页。他明明看见我用报纸包书,也一只眼睁一只眼闭,装着没有看见。第一次偷书成功,下次再偷我的胆就更大了,不是小心翼翼地偷,是当着张怀义的面去选,选好就用报纸包着往宿舍拿,先偷回了四大古典名著,接着偷回了《东周列国志》《古文观止》《史记》,后来甚至把二十四史中的《二十史》都给偷了回来,还偷回了一本《现代汉语词典》和一套《辞海》。管理科做了一批木头箱子,给师部的机关干部一人低价供应一只装衣服,我买了一只箱子,但我并未装衣服,而是装偷回来的那些书,很快就将箱子装满了。老婆来部队结婚的时候,见炕头上放着一只新木箱,不知装着什么金银细软,打开一看,眼睛睁得溜溜圆:“啊,一箱子书!”

我只读了个初中,文化水平太低,偷回来的书,有些看得懂,有些看不懂,特别是古书中的好多典故都不清楚,读起来云里雾里,如坐喷气式飞机。想找其他的战友讨教,怕他们追问那些书籍的来龙去脉,不但自己走不脱,还可能牵连到变相让我偷书的张怀义。再说,找他们请教,他们也不一定就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因为当时我周围的人,也没有一个是大学生,对古文的造诣,并不比我高到哪里去。

又是一种缘分:教育战线搞所谓的斗、批、改,辽宁大学历史系的一批教授和研究生被放到我们师办学习班,几位研究生被借调到“火线”报道组协助搞通讯报道,有位姓张的研究生恰巧被选进了“火线”,住在师部“王字房”招待所,与我共事,是隔壁邻居,大家都喊他“张研究”。

“张研究”有两个特点,一是爱看别人下象棋,却从不与别人对弈,只是抱着膀子站在一旁当观众,别的看客“骟匠打平伙——吵(炒)起卵子翻”,眼红筋胀出谋支招,他却严格遵守“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古训,看着棋盘,半天都只眨巴眼睛不吐一字;二是烟瘾特别大,又穷得买不起纸烟,像当时许多连排级军官和士兵一样,就抽那种自卷的“小喇叭筒”,一天消灭50支“小喇叭筒”都不够,弄得他住的那间屋里总是雾蒙蒙的,劣质烟草的烟雾飘散在过道里就像在熏耗子。

“张研究”本是被调进师宣传科“火线”报道组工作的,可他对写新闻稿提不起兴趣,一天到晚都在以他认定的有挖掘潜力的历史事件为原型“创作”剧本,他曾好几次当着我的面吹嘘说:“我的好几个剧本已经杀青,一旦能公开出版或公开演出,我的创作可就大大地丰收了!”当时不但图书室封了,连出版社都搞批斗改关门了,他写的作品谁给他公开出版?而舞台上演的全都是所谓的革命样板戏,他写历史剧,谁给他排练?可他似乎看不清形势,天天都做着那种只有播种没有收获的“丰收梦”。

我准备向“张研究”讨教,可对他这个人又摸不透。“张研究”一般不与别人说话,我们一起开过好多次会都没有听到他发言。他是性格内向、不善言词呢,还是自视清高、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弄不懂的问题憋在心里总是难受,我下决心要找他问问。不过在向他讨教前,我还是耍了点小心眼,第一次向他讨教的是刘禹锡《陋室铭》中的“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两句话。我不是拿着书直接去找他,而是将要向他讨教的这两句话抄在纸上,递到他手上请他给我解释。如果他教我呢,当然好,如果他不但不肯教我,看见我拿着书,反而给我扣上一顶传播封资修的帽子,并向领导汇报,进而追查书的来历,我也有一条自保的退路。

“‘张研究’,我不懂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能不能给我解释解释?”我心怀忐忑,把写着问题的纸放到“张研究”面前的桌子上。

“这句话出自刘禹锡的《陋室铭》嘛,说的是只要一个人学术修养高,不一定住在闹市,不一定住在华屋,都会受到敬仰……”他表现出罕见的热情。不但向我讲解了那句话的意思,讲解了刘禹锡写这篇文章的历史背景,还讲解了刘禹锡这个人。真不亏是史学研究生,讲词义深入浅出,讲典故娓娓道来,特别是讲起文章的作者,简直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第一次向“张研究”讨教“山”和“水”的问题尝到了甜头,第二次我要讨教的是《古文观止》中的《管仲论》。管仲是历史上有名的政治家,连诸葛亮对他都伸过大姆指,可苏洵在《管仲论》中却对管仲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这是为什么?那篇文章比较长,我摘抄了其中的几小段,请“张研究”给我点拨点拨。

“小刘哇。你这就研究得有点深度了啊。苏洵确实是在批评管仲。他为什么要批评管仲呢,因为苏洵认定管仲自己虽然很能干,是一代名相,但他留下了一个最大的祸事,是没有培养好接班人啊……”接着就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解起因为管仲没有培养好接班人,导致自己死后,班被坏人抢去,导致齐国大乱的历史。末了,他突然话锋一转:“小刘,你想和我研究有些古书上的问题,干脆把书拿来啊,何必要遮遮掩掩,抄一次呢。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费一次手脚吗?”

我怕拿着书找他讨教可能会惹不必要的麻烦,想不到“张研究”竟这样给我松了绑。

至此之后,我也就不避他了,读《古文观止》《东周列国志》《史记》等古籍,有读不懂的地方,就毫不客气地端着书本,请他指点。

我当时想,“张研究”为什么对我这样友好?可能因为人的情绪需要渲泄,在那种特殊的历史条件下,他的一肚子学问恰好遇到了我这么一个老实的可以敞开心扉宣泄的听众;也可能因为他吃着“火线”的饭,又极少为“火线”出力,而我却天天都在写报道,既为“火线”增砖添瓦,也变相替他完成了任务,这是他对我的一种回报;还有可能因为我这个根红苗正的小军官,能放下身段,真诚地向他这位“臭老九”讨教学问,让他感染动容。 (十七)□刘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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