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夏的太阳似乎下了一场文火。大地一领会,草木峥嵘,一片初绿。营营草木,欣欣然生长,大多不过应了时令。真正合了这火烈性情的,当属乡间的辣蓼草。
辣蓼,常见草本植物,喜阳光、温暖和湿润,耐瘠薄,不择土壤,在阴湿地成片野生。乡间的水田边、沟渠旁、湿地里,辣蓼草都能长出一身劲头,热烈奔放,绝不辜负这炽热的夏日。
一场夏雨一场热。老家河边的河滩上,水火两重天,野草蹭蹭地长。苘麻、艾草、飞蓬、车前草、苍耳,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小草,像饮尽一杯久藏的火烧一般,东一丛西一把,逍遥得无天管无地收。白辣蓼不徐不疾,躲在旱柳树的阴翳里,暗自发力,一棵挨着一棵,密密匝匝,像一群手挽手簇拥的舞者。
白辣蓼也叫水辣蓼。也许与水有了姻缘,一枝枝长得叶肥杆粗。宽厚的叶片上,褐色的斑纹条块状,仿佛给自己画了一张令人生畏的脸谱。茎秆和叶片的经脉,有淡淡的殷红,那是日头留下的记号。
白辣蓼的与众不同,是在小时候放牛知道的。那时在河滩上玩耍,任何一根四处爬行的狗牙根草都能玩出各种花样,就是不敢玩那片丰茂的白辣蓼。毕竟,那片湿地太阴暗了,湿漉漉的闷热,攻心。有次特地牵了牛近前去,牛竟扭头便走,好生奇怪。后来,一同放牛的玩伴去拉屎,顺手拔了一把白辣蓼擦屁股,裤袋刚系上,直呼火辣辣的疼。那会才知,这辣蓼有脾性,惹不得。
白辣蓼不凑热闹,但也稀罕稻田中松软的田陞。与那些以假乱真的雀稗、到处散籽的刺苋,还有爱伸手脚的革命草相比,白辣蓼绝不觊觎农田,只小心地立着,规规矩矩,端庄得如同一位淑女。勤勉的农人对那些杂草憎恶之极,除之而后快;对于白辣蓼,只耐心收拾,心平气和,仿佛嗔笑一个不懂事的娃娃。
乡人粗粝,鲜知白辣蓼的好。《中华本草》载,白辣蓼味辛,性温。夏、秋采收后,晾干,可解毒祛湿。民间多用白辣蓼治蛇咬伤,将白蓼茎、叶捣碎,用汁液敷于伤口处;或用汁液搽脚,治疗脚气所致肿痛。村里小胖的爹会炮制蛇药,但是否采用白辣蓼,如何做法,始终秘而不宣。于多数人而言,白辣蓼嫩葱葱一夏,似有若无。
古人崇尚自然,草木入诗成了习惯。《诗经》曰:“山有桥松,隰有游龙。”游龙即荭草,也就是辣蓼草。辣蓼盛夏开花,星星碎碎,淡淡的白,薄薄的紫,在狂热的季节轻描淡写。不过,因为多栖津渡,天生沾染了秋意,故在惜别的情浓处成了寄思的意象。“河堤往往人相送,一曲晴川隔蓼花。”唐代诗人司空晚年流落天涯,隐逸山水,所到之处,蓼花成了知心红颜。后来读到纳兰性德的“燕子矶头红蓼月,乌衣巷口绿杨烟”,颇有感慨。历史波谲云诡,文人气节多生是非,小小的辣蓼花,终究添了堤柳之气。
老屋土砖青瓦,有些年头。屋脊弯曲下沉,仿佛夕阳下佝偻老妪的背。老屋东侧是邻家的,房子倒了一间,荒芜多年。那时,不知缘由,我们素与邻家关系不和,常见大人为一点鸡毛大的事吹胡子瞪眼睛,恶语相向。那房子倒了后,两家反而少了争吵,碰面还有勉强的笑。那空地,倒成了邻里关系的缓冲地带。
一到夏季,空地上别的不长,偏长满了辣蓼草。也许得了陈年的地气,辣蓼草长疯了,一蓬蓬,高过膝盖,茎秆血红色,筋骨一般硬气。叶子尖细,经脉饱胀,猩红,仿佛醉酒的眼睛。在老家,旱地里的辣蓼叫红辣蓼,直呼辣叶草。
午间日头毒,其它草服了软,低下娇嫩的头。辣叶草似乎酒过三巡,正上头,亢奋得一身兴致。远远地经过,浓浓的辣香扑鼻而来,有意外的清凉。
辣叶草夏末开花。其花无瓣,籽状,嫣红俏丽,饱满而肥硕,密密麻麻挤成一串,如同田间半熟的稻穗。与河滩白辣蓼的素淡相比,旱地辣叶草张扬得多。茎秆猩红,尖叶枯红,群蛇吐信,仿佛燃起一场熊熊火焰,壮观得有些令人窒息。
老爹说,辣叶草是一种药,花可以做酒曲。不过,爹只说说,从未见他将这蓬勃的辣叶草做出半点佳酿来。也许,乡间的传闻琐碎,不得要领,爹怕眼前脆弱的生活经不起丁点意外。但爹知道蚊虫受不住辣叶草,傍晚抽空,把辣叶草刨了来,码成一堆,一根柴火引燃,一家人搬了凳子坐在月色下,炊烟暗青树,犬吠人语多。老屋的院坝里,尽是人间闲话。
城里夏日沉闷,钢筋水泥闭合了一个世界。那些栽种的花草在道路旁立着,少了自然姿色。暮色下的街道依旧嘈杂,太阳遗弃的热气,逼得人心绪不宁。每每此时,我常会想起河滩,想起早已倒塌的老屋,想起安于一隅的白辣蓼,还有激情燃烧的红辣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