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蒙蒙。秋天真的来了。
坐在办公楼四楼,清晨的凉气让全身舒爽。
窗外的犀牛山特别静谧,如一头辛劳的牛,历经疲乏,一夜好梦之后,清晨张开了朦胧的眼,浑身的毛发呈顺滑状舒展。
这是一个特别的时令,正值挞谷天。不自觉想到,家乡的稻谷应是黄澄澄的了,在二三十年前,该是怎样的一种繁忙景象。
家乡的黎明是庄稼人喊开的,一通早饭吃了后,声音便此呼彼应,彼呼此应:背拌桶没得,镰刀需要几把,草帽要拿起,茶水要带上,耕牛顺路带出去吃草……都在为着一件事忙,挞谷子!
这是农民一年的大事!一百多个日子的劳作、管理,一百多个日子的期盼,或许从育秧的那刻起,庄稼人就在心里盘开了:栽多少田,买多少肥料,能挞多少谷,能应付怎样的开销。我心里总能想起一家人从田地回来,洗净双手,裤腿还沾有不少泥,就开始享用香喷喷的新米饭,尽管只是就着眼前的几大碗南瓜和一大碗拌炒青辣椒的干咸菜。端上那碗新米饭,溢出的气息是舒爽的,那米粒进嘴咀嚼时鲜中带点儿甜的滋味是幸福的,被新米饭撑饱的肚皮是满足的。我也能想起少年时背着二三十斤米翻山越岭,背到初中学校换取饭票,一路经过不少的稻田,一路看见过不少挞谷子场景,我觉得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我刚刚从稻田里出来,我的父母正在干着跟他们相同的一件要紧的事,他们浑身沾满的泥点是熟悉的,他们被汗水湿透的衣衫是熟悉的,他们的发梢、眉毛、脖颈、肩背沾满的稻草屑是熟悉的……我默默地走向他们,走近他们,走过他们,松一松已勒痛肩的背条,抬一抬头,汗滴淌满年轻的脸,继续往前赶路。
上了高中,进了城,起初也是需用米换取饭票。一百多里路,需要下山,需要过河,需要乘车,需要爬上周鸡公梁那段极崎岖的山路,我个人无法完成,只能由父亲帮忙。父亲担着百斤重的担,我背着一些衣裳和书籍,就那样开始了我与城市的一些联系,而在此之前是绝无瓜葛的。
父亲担粮的身影我是熟悉的:单薄的身体,却有一副硬实的肩膀。我人高马大,细皮嫩肉,扁担一挨着就有些疼,担个四五十斤的担背就直不起来,像犟牛终究想去摆脱架在身上的犁,姿势滑稽或难看。曾经担井水,井水打湿鞋子,脚掌打滑,被绊倒在路上那尴尬的情形时不时会想起,父母和哥姐一脸嘲笑:不是个干活路的料!
或许就是这句话让我想开了,我干不了活,咋个办,哥姐要成家,父母要走向衰老!朝这方面想一些,或许朝另一方面就用心多了。我只能拾起课本,演算一道又一道题,去记一个又一个单词。我学外语的动机其实有点畸形:能说一种山里人不懂的语言该有多神气!这点小心思我没向人说起过,但的确是把外语学好了,每次考试可近满分!现在想来,畸形的原因成了我上进的动力。
父亲将米担到学校,直了直背,我顿时想,父亲的双脚也可踏入这所全县最好的学校,我有点替父母荣耀,或许父亲也这么想过。但我那时并未想,父母的担子将更重了!
后来,不用交现粮,有钱即可吃饱饭。山里人,钱从哪儿出?还得从地里出,从肩上出,从当木匠的父亲一次次推刨,从泛起来的刨花儿里出!少年时的自己哪想过这些,不过,我在周鸡公梁那几年真还没虚度,除了认真学习外,天不亮就起床锻炼,从后校门出发,沿着纺织厂至红旗桥头,再沿着父亲担米的崎岖山路爬至前校门,回到寝室,一些学生竟还赖在被窝,以逃避学校的集体出操……
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对面雾岚笼罩的凤凰山影影绰绰。恍然间,三十余年过去了。吃饭已不是问题,稻田在家乡星星点点,金黄的稻谷在汹涌的杂草间或绵延的松林旁偶一抬头,显得忸怩与寒伧,老屋尚好,父母已离去了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