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卓

挞谷子的时候，天越热越好。只要阳光灿烂，新谷子晒上两三天就能挞出白花花的新米来。就是这样吹糠见米的时节，偏东雨这个捣蛋鬼来了。

将玉米、谷子摊到晒坝后，女人们开始做家务，体力透支的男人们便开始“打席子”——睡午觉。男孩们在竹林下玩扑克，一旦有天阴、起风、打雷等下雨的迹象，他们便发出“警报”——“打偏东了，打偏东了！”所有的人便跑到晒坝上抢收粮食。

打偏东，即偏东雨。川渝方言中的“偏东雨”其实就是雷阵雨，由于四川盆地独特的地理特征，多吹东南风，所以雨云也多从东南方向吹来。雨经常是从东往西延伸着下，人们便形象地将其称为“偏东雨”。

大家在口语中常说“打偏东”，源于偏东雨来之前，往往要“扯火闪”，即电闪雷鸣。一个“打”字精准地写实了偏东雨来得之迅猛——暴雨来之前，甚至没有一点预兆，一团乌云飘至上空，就“哗哗”地一阵狂泻。

这样的雨，总是在烈日炎炎的午间，来如猛虎，去若游龙，令人防不胜防。雨点儿大如铜钱，“噼里啪啦”“叮叮当当”，一阵乱敲。须臾，风平浪静，依然艳阳高照，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父亲对农谚农俗颇有研究，看云识天气是他的长项，他还编成了歌谣：云往东，一场空；云往南，水满田；云往西，穿蓑衣；云往北，雨莫得！若是风不动云不涌，那就看天边——天边亮了脚，有雨不得落！

耳濡目染，我们也学会了看云识天气。老家的院子住着爷爷奶奶枝繁叶茂后的四个家庭，坐落在一个山窝窝里，是个三合院，三面是山，像把椅子，前面是大洪湖，但树木长大长高后连湖也看不见了，站在院坝的我们就成了“井底之蛙”。在竹林下玩耍时，见天阴了下来，我们便提高警惕，分头跑到山包上去看天，若是乌云压境，必定风雨欲来，便赶紧冲着院子大喊：“收粮食了，收粮食了！”

一场偏东雨何时到来？善于看云识天气的父亲也有“失算”的时候：艳阳高照，不打雷也没有闪电，一切风平浪静，加上我们这帮“探子”在竹林里睡着了，突然一阵暴雨袭来……最先被雨点敲击屋瓦“惊醒”的人就大喊“打偏东了打偏东了”。这时，正在烧火煮饭的，丢下锅碗瓢盆；正在吃饭的，囫囵咽下刚扒进嘴里的饭菜；正在午睡的，嘴角还流着梦口水就翻身爬起来，抓上撮箕、箩筐、铁锹、扫帚、谷耙子等所有能派上用场的家什冲向晒坝抢收粮食。

抢收粮食如消防队员救火。父母责骂子女动作迟缓，夫妻互相埋怨不得要领，爷爷奶奶干着急，看着粮食被雨水冲走捶胸顿足，父辈们责怪我们这帮“探子”偷奸耍滑。这是一场与暴雨对抗的百米赛跑，大家首先抢回即将过火（当天晒后就要进仓入库）的粮食，最后从雨水泥浆中一颗一颗地刨回被冲到水沟里的粮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颗粒归仓”是农民最朴素的生存哲学。粮食抢收完，阳光又洒满大地，大家从头到脚都流淌着雨水与汗水调和灰尘的混合物，看到彼此的大花脸或披散的头发，大家相视而笑。有的重新端起饭碗，有的喊回自家的娃儿继续烧火煮饭。在晒坝的水汽晒干后，大家又从容地摊开粮食——一般情况下，一天之内极少有第二次或第三次偏东雨。

一阵慌乱之后，一场偏东雨在骂声与笑声中过去。炙热的阳光照在湿漉漉的粮食上，水汽蒸腾，蝉鸣四起，站在院坝边就可以看到彩虹。这时，有堂兄弟堂姐妹揶揄父亲：“二爷，你早上不是说今天不会打偏东吗？”父亲笑着说：“我在凉板上突然惊醒，看到石头在流汗，就晓得遭了！”如果还有人“不依不饶”，父亲一阵爽朗大笑后说：“再能干的人，即使地上的事全晓得，天上的事也只晓得一半。”

几天后，看到鸡鸭鹅在院坝周边啄食玉米、谷子发出的嫩芽，父辈们便喃喃自语：“背时砍脑壳的偏东雨，可惜了这么多粮食哦，又要多吃好多顿了！”

那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实行土地承包到户不久，各家各户刚刚能够解决温饱，为了增收粮食，院里的叔伯婶婶甚至为了争着在林地开荒种地发生过口角。而大家唯一的“天敌”却是偏东雨，可谓一雨泯恩仇——哪家先抢收完粮食，便去帮着人手少的一家搞突击。所以在七八月份，叔伯婶婶中有人去赶集或走亲戚前，都要和大家打个招呼，“都盯到点儿，要打偏东哟。”这样的“请假制度”是夏日院子里的惯例。

后来，我在地理课上才知道，从气象上来说，偏东雨并不是故意和农人作对的捣蛋鬼，而是“局地强对流”造成的。夏季地面温度偏高，一旦天空中水分充足，就容易出现短时强对流天气，“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便成为盛夏一景，在半路上行走的人常常被淋成落汤鸡。

农人不怕来得快、去得也快的偏东雨，最怕的是“细娃儿撒尿”——洒点雨就停了，然后又洒点雨，这到底收不收粮食？明晃晃的阳光里下着不大不细的雨，要是火烧火燎地收了粮食，雨一会儿停了又搬出来摊晒，岂不是浪费力气？这成百上千斤粮食摊在那里，那可是一家人几个月的口粮，抢还是不抢？

有年夏天的暴雨来得之快，让正在湖边钓鱼的堂弟竟在慌乱拔竿时钓住了自己。他就那么钓着，忍痛一路哭着回家，成为我们多年来经久不衰的“笑柄”。而我正在湖边牵牛喝水，见乌云从天边滚滚而来，电闪雷鸣中暴雨倾盆，慌不择路的我跌进水田里艰难奔袭……

神一样出没的偏东雨，让人心神不宁，再多的人手，再麻利的庄稼好把式，也拼不赢一场暴雨的速度。一场偏东雨，最见农人的艰辛——一年一季的庄稼，从下种到施肥拔草，再到汗流浃背地收割脱粒后晒干，其中劳作的辛苦自不必说，哪怕一粒粮食，都舍不得让大雨冲走了；也最见农人的豁达——对于来不及抢收被淋湿的粮食，一会儿又是艳阳高照，那就继续晒吧，夏天反正最不缺的就是阳光。偏东雨来之前的焦躁不安，偏东雨过后在骄阳下摊晒粮食的从容，都写在农人累并快乐着的脸上，在偏东雨中的吵闹与责骂都随风而去。

那些年，篾匠特别吃香。他们挨着一个个村子，砍下院子里的竹子，为村民编织各式各样晾晒粮食、储藏粮食、装运粮食的农具。其中，有一种圆形的竹编叫斗蔷，透气性特别好，是粮食过火的好工具。晒坝不够用时，将其搁在有阳光的地方，在里面晾晒粮食，遇到打偏东时最省事，可直接将其抬到屋里。

数年以后，农村用上了薄膜、地膜甚至遮阳布。一旦看到天气突变，院子的人便一起动手，从晒坝高处往低处铺拉地膜或遮阳布，将粮食严严实实地盖住，暴雨过后再揭开地膜或遮阳布，继续晒。

如今，农村很多地方的村民修起了小洋楼，晒坝早已是硬化的水泥地，上面搭起了雨棚。一旦看到变天，大家就撑开遮阳布，不会再有遭遇打偏东时的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