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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山永存 版次:08  作者:  2023年07月13日

美桥说食话

陈美桥 一个梦想着“左手柴米油盐,右手风花雪月”的达州八零后女子,喜欢把美食用文字融入人间烟火。期待自己笔下的美食文字如同一根小小的火柴,在璀璨的城市灯光里发出一丝亮光,让你发现这世间还有最简单纯朴的温暖和爱意。

姜之辣,具有弥散性,从小处洞开,足以漫延至整个机体,且能持续较长时间。不像辣椒,辣味如鞭炮在舌尖炸响,热烈、短促,生灭的过程就像硫磺在燃烧。

在乡下,吃辣椒像冬天在火塘烤着木头疙瘩燃起的柴火,有时火焰猛烈突击,会让人退避三分,一旦离开又觉得寒气在周身肆虐;而吃姜则像提着一个烘篓,竹篓里放着陶钵,用火钳将烧红的木炭夹进钵内,上面轻盈地盖一层炭灰,炭火隐忍而缓慢地吐出热量,让人有由内而外被小心呵护的错觉。

所以,那些被风雨撞疼的庄稼人,习惯用一碗姜汤来治愈被天气砸中的伤。

对乡村而言,生姜是地心包藏的暗火。

院子里,爷爷像一块即将晒干的老姜,萎靡地将自己摊在一张躺椅上。干瘪的嘴唇,缺失的门牙,让整张布满皱纹的脸趋近于一种带有弧度的线条。

“凤玉呀,你去挖块嫩姜来哦。我嘴巴起了藓藓。”

都说姜是老的辣啊,可跌出他嘴唇的腔调,带着明显的卑微和淡漠的服从。那一刻,他更像一棵被藤蔓缠绕的古树,上面附生出许多让他与世间百味隔绝的苔藓。

时光再退回二十年,画面可不是这样。

爷爷习惯提着一把被磨掉了尖角的锄头去挖生姜。生姜在黑暗里长出无数枝丫,它们从糍糯的泥巴钻出来,同爷爷敏捷的十指一起悬空而动时,犹如天河里奔腾的野马群。又在井水中仔细濯洗干净,成堆地码放在簸箕里,仿佛是谁紧锣密鼓地筑起了烽火台。他每年都会骄傲地说一句:“看嘛看嘛,这姜山。”

生姜沥水后,有的被扔进泡菜坛,有的继续留在阶沿上的簸箕里。无论归属在哪里,都不会影响它被赋予的去腥增香且又开胃的使命。

有一回,奶奶因风寒感冒卧床不起,爷爷风风火火自带一股壮年生姜的暖意,去厨房做了一碗酸辣面。泡姜和泡椒在密封的盐水中浸泡,依然保持鲜艳的色泽和饱满的状态。在熬煮的过程中,泡椒丝和泡姜丝的双重辣味缓缓渗入面汤。爷爷故意延长挂面的煮制时间,面条最后被煮得软烂,当它们缠缠绵绵抵达胃部时,就像塞进了一朵朵温暖的棉团。奶奶吃完酸辣面,又将自己焐进棉被。内烘外煨,辣意打开汗腺,邪气冲出毛孔,被推到身体的防火墙外。当她一阵满头大汗过后,体温渐渐恢复正常,慢慢变得神清气爽。奶奶说,吃一碗酸辣面发汗,相当于洗一趟天浴。

生姜,让许多农村人在天浴里得到重生。

在读书的年纪只喜欢跟在长工身后玩耍的爷爷,定然不知道《吕氏春秋》和《齐民要术》里有关于生姜的记录;他也不知道一个叫马可·波罗的外国人越过重洋,在他的《东方见闻录》里大赞中国的生姜,生姜一度成为昂贵的香料,一磅生姜居然能够换取整头羊肉;他更不知道考古学家在马王堆汉墓中发现了生姜,它变成了一种保护文物。但他知道农民的生命离不开生姜,每年都会谨慎地侍弄好一大片姜土。

生姜第一次在我的听觉里标注符号,要从一块嫩姜开始。

我的奶奶凤玉收到爷爷近似对于岁月的祈求去挖生姜。薄雾先是在她附近推推搡搡,后又挨挨挤挤团在她的周围,她右手紧握锄柄,没有手指的左手像一个木棰,拼命抵在旁边,终于合力挖出一块嫩姜。当她左手触碰那些娇嫩的像涂着大红色指甲油般的水灵嫩姜时,我以为是大地让她重新长出了手指。当她又用左手将嫩姜抵在胸前,用右手“叭叭”地掰下小枝丫时,我又误以为那是她双手同时欢快地打着响指。

嫩姜面对枝丫分裂时,嗓音干脆而又空灵,始终贯穿着我虔诚的祈祷。

我还祈祷爷爷在吃完一小碟嫩姜过后,能够踏实地在夜里安睡,只等窗外一场夜露让他恢复生命的弹性。可他真的老了,连说话都收敛得只剩下让自己生命得以延续的简单指令。每个眼神几近雷同,指令与指令之间丢失了串词,完全是瘦骨嶙峋的条目。他多像被抽走了真空。

奶奶小心地腌制嫩姜。几勺酱油和一些盐巴让姜片变软脱水,稍经密封,就变得咸辣脆爽。嫩姜多像一个讨喜的孩子呀,那细嫩的辛辣带着俏皮,充足的水分足以安抚一具干枯欲裂的肺叶。它跟爷爷摩擦出久违的温度,不断开启许多新的话题。爷爷突然对奶奶讲述往事,这一生遇到的磕磕碰碰。他深陷的眼睛终于泛出一点微光,像我曾经在深夜埋头苦读时,煤油碗盏里将燃又欲熄的灯花。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爷爷嫩姜还有一种很特别的腌制方法——那是用糖、醋加上玫瑰茄浸泡切好的姜片。三五天后,每片生姜都染上漂亮的胭脂色,像奶奶初次见到他时脸上绽放的女儿红。那些姜片又酸又甜又辣,还巧妙地避开了苦——他一辈子尝尽的味道。

乡村的院坝和酱姜的瓶子都陷入沉默,只有爷爷喉咙里发出一阵类似生姜落入泡菜坛中隐约的冒泡声。随之而来的是,坛盖即将封闭的最后一响。

在遥远的山沟,我的爷爷与他的姜山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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