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喊魂 版次:08  作者:  2024年07月18日

邓哥夜话

邓拥军 年过五旬,外表憨胖,内心柔软,说话、唱歌都操一口纯正的麻柳腔。在达城马路上执勤多年,得过几个奖章,拿过几本证书。一个连“的地得”“定补状”都弄不醒豁的家伙,听说不想当作家的交警就不是好交警以后,业余时间拿起笔来开始涂抹自己的文学梦,随心随喜随记,就当给生活添料加色。

最近流行一首方言歌曲《叫魂》,用贵州方言真实地演绎了当地民俗“叫魂”。歌词写了农村孩童的童真童趣,方言唱出了满满的乡愁。我这般年龄又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人,听到这首歌后,我一下子就被拉进了故乡那一座白墙黛瓦的木制大院落里和故乡韵味悠长的方言中。

李熟时节,堂弟忍不住李子的诱惑去爬树“偷”摘,慌张中从李树上跌落到树下的稻田里。好在树下是稻田,堂弟并没有受伤,只是受了些惊吓。好巧不巧?活蹦乱跳的堂弟第二天居然发起高烧卧床不起。这可急坏了堂弟的翁嬷(翁嬷即奶奶。我们是“湖广填川”的移民,达州安仁话其实是保留至今的长沙话音韵)。堂弟的奶奶即我的六翁嬷。六翁嬷是缠过脚的小脚女人,走路时总是颤颤地踱着小碎步。堂弟生病后,六翁嬷拿了个箢箕急急忙忙地踱着小碎步来到朝门口,口中念念有词,用箢箕似乎在稻田里捞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捞,然后朝向院子里大声喊:“辉娃子回来没有?”在屋里的婶娘则会大声回答:“辉娃子回来了!”要如此问三遍答三遍。后来,我好奇地问六翁嬷这是在干什么?六翁嬷告诉我,这是在给我堂弟“喊魂”。说怪不怪,堂弟第二天就满血复活了,又和我们一起捉迷藏、扇烟盒、捕蝉、追蝶、捉蜻蜓……

我读小学是在村小,那时学校每年都要开展勤工俭学。油桐成熟时节,学校发动我们课余时间去山坡上捡拾桐子。积少成多后就把桐子卖给供销社,换来的钱或用作班费,或添些教具,或买些文体用品。家里地边的崖上有一棵桐子树,结了几十颗桐子,母亲叫我摘了交到学校去。我为了摘桐子树顶端的几颗大桐子,纵身一跃想抓住横着的树枝翻身上树。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起跳不够?我那一跃竟然没有抓住树枝,从四五米高的悬崖边硬生生地摔落下去。不知过了多久,一只蚂蚁在我脸上爬,我才从昏迷中醒了过来。我醒来后发觉全身完好,并无大碍。我爬起来准备提上箢箕里的桐子回家时,才发觉双手腕关节处不能活动了。遭了!我的双手可能断了。我咬着牙用手肘勾上箢箕回了家。

母亲叫我去中心校找牛老师。牛老师既是小学老师,也是乡里的“骨科医生”,他除了教书还会一些接骨斗隼的医术。牛老师乐善好施,家乡人有什么骨伤病痛都爱去找他。牛老师是用草草药为家乡人治病,且药到病除。牛老师治病概不收钱,家乡人偶尔会拎几个鸡蛋,或捉只鸡子去感谢他。我从小就认识牛老师,也喜欢他。牛老师见我摔伤了手,既没有大人陪,也没有哭。他一边关心地问我:“娃呀,你这是怎么了?”一边用手抚摸我的伤处。然后,他叫我把手放在桌子上,用一只手捏着我的手肘,另一只手捏住我的腕部,趁我不注意,猛地向前一扯,然后再轻轻捏住我的腕关节。忽然之间,我的手就不痛了,手指也能活动了。牛老师用相同的方法处理过我的另一只手后,用木片对我的双手手腕做了固定。牛老师说,虽然只是两只手的腕关节错位了,但是也要吊着养几天,等消肿了就好了。那几天,我吃饭都是母亲喂,现在想来那次受伤也是挺幸福的事。

母亲还是有些不放心,怕我丢了魂。也学着六翁嬷的样子在屋外给我喊魂:“军娃子回来没有?”我的婶娘在屋里回答:“军娃子回来了!”也要问三遍答三遍。反正那一年,我只规矩了几天,后来又是活蹦乱跳,墙壁上都有我的脚印,只差上房揭瓦了。

叔父的好友从部队回来省亲,叔父夜访好友。道别回家时,正是月黑风高夜,好友极力挽留叔父歇到天亮了再回家。叔父在农村算是有文化的人,能读书看报,觉得走点夜路也没什么,便执意要走。在漆黑的冬夜,叔父行至一处僻静山湾时,后背突然泛起一股凉意。一阵寒风袭来,发出怪异的声响,叔父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恰巧这时手里提着的马灯也被风吹灭了。叔父身上带有火柴,哪知火柴划燃后,突然又熄灭了。如此反复,直至把火柴盒里的火柴棍都划完了,也没有把马灯点亮。天空下着微雨,叔父又是喝了酒的,这时一股恐惧感突然从心头炸裂开来,精神瞬间崩溃,拎起手中的马灯在寒夜里挥舞,好像在与一种无形的力量搏斗……

“娘呀,快点开门!”半夜时分,叔父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样摸黑回了家,人还在朝门口便迫不及待地呼喊母亲开门。那一声“娘”如同在极度恐惧中的孩童呼唤娘。也许是老年人的睡眠浅,也许是儿子还没回家,娘就会一直等。六翁嬷很快就开了门。门一打开,叔父连滚带爬跨过木门槛,一下子就瘫坐在板凳上。一个中年男人见到娘后,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六翁嬷确定儿子是“撞鬼”了,吓丢了魂。第二天就给我叔父喊魂:“福娃子回来没有?”六翁嬷在外面问,家里人就回答:“福娃子回来了!”也是问三遍答三遍。如今,叔父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说起这些陈年往事,仍心有余悸。俗话说,“远怕水,近怕鬼”。我估计,叔父多半是在月黑风高的夜里被故乡的那些鬼怪故事和传说吓倒了。

我父亲患了脑肿瘤,在无药可医的时候,母亲决定给父亲喊魂。可是能唤我父亲乳名的老年人都已故去,要给父亲喊魂,又有谁能唤我父亲的乳名呢?父亲可能也幻想着奇迹出现,也可能是在临走之前要给其姐姐说说心里话。父亲对我说:“去把你二姑接回来吧,我想和姐姐摆摆龙门阵。”一语惊醒梦中人,现在也只有我的二姑还可以唤父亲的乳名。有些佝偻的二姑在门外喊:“国娃子回来没有?”我母亲则在屋内大声回答:“国娃子回来了!”那一声声乡音,韵味悠长。我二姑喊得极具情感,我母亲回答得十分坚定。但这一次终究没有喊回我父亲的魂。

前些日子,我在工作中摔伤了双膝,其实也就是些皮外伤。我怕母亲担心,没让她知道。后来,我受伤的事还是被母亲知道了。有一天,妹妹在电话里告诉我:“大哥,不知妈妈是什么原因,非要和姑姑回老家去住一晚上。这么热的天,老家蚊子又多,也不知她们是怎么想的?”我没有回答妹妹,但我知道母亲要回老家的目的,也知道母亲和姑姑究竟要去做什么。

仿佛,我听到了母亲推开老屋的木门发出的“吱呀”声,听到了母亲用浓烈的乡音在故乡大声喊问:“军娃子回来没有?”我也听到了姑姑在老屋里用悠长的乡音回答:“军娃子回来了!”

喊魂,用纯正的乡音呼喊乳名的民俗,这是人们在缺医少药的时代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也是人们在苦乐年华中对平安的追求和祈祷。

蜀ICP备06015679号 公安备案号:5130000101 川新备07-140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