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凡（重庆）
一
老王自幼父母双亡，因为家贫迟迟讨不到老婆，后来在好心人的介绍下，翻山越岭娶了一个瘦小的女子回家。女子有些弱智，把怀胎十月的女娃生产在尿桶里溺死了还浑然不知。有了前车之鉴，老婆怀二胎时，老王格外上心。老婆临产前一个月，老王特意从村里请了一个女帮手，形影不离地跟着她，终于顺利诞下儿子。老王为这个儿子取名大业，期望他以后家大业大。老婆则在老王的指点下，渐渐学会了些农活和家务。三年后，他们又有了一个儿子，取名聪明。
两个儿子渐渐长大，一家四口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老王想，这不行，光靠这一亩三分地，难以发家致富，便从城口拉了一大车洋芋到镇上卖。卖完后，他喜滋滋地数着钞票，发现除去各种开销后，竟小赚了一笔，做生意还真比种地卖粮食要来钱容易得多。货车司机见老王人高马大，又头脑灵活，决定跟他建立长期合作关系。正当老王盘算着如何将生意做大时，噩耗传来：老婆跑到村口玩时，为救一只母狗，被进村的货车倒车时碾死了。这之后，老王放弃了发家致富的念想，守着两个儿子，安分地当个勤恳的农民。
母狗的主人得知后，送来一点儿钱和两只小狗。老王没要钱，只要了一只狗，并为其取名旺财。旺财耷拉着耳朵，小小的脑袋和土黄色的身体，缩成一团软绵绵的绒球，时而露出萌态的咧嘴表情，格外讨人喜欢。几天后，旺财圆溜溜的黑眼睛，也从刚开始的胆怯变得活泛起来。老王坐在门槛上，任由旺财的小爪子在他身上扒拉。这个光着膀子、浑身黢黑的农村糙汉看着旺财蹦来跳去，疲惫的眼神中露出一丝笑意。
晨光熹微中，远处的山峰被柔和的光芒染得如梦如幻，老王已然投入到辛勤的劳作中，他的身边总有旺财的身影。老王在秧田里干活，旺财在田坎上玩耍。老王正干得分外疲劳时，突然听到旺财的狂叫声。他循着旺财的目光走到一个洞口，看见一条蛇正在移动。老王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原来是条无毒的乌梢蛇。老王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冲着旺财笑道：今天给你做顿大餐。
有时老王赶集卖农货去了，大业和聪明两兄弟在家为点琐事吵起来，无人劝架。吵着吵着，各自操起了家伙。一个拿着竹扫帚，一个拿着竹耙，一挥一闪中，双方都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旺财察觉到紧张的气氛，先是频繁地舔嘴唇，坐立不安地来回走动，继而又走到“楚河汉界”的中间。拉架似的，叫个不停。眼见两人都有了休战的意思，旺财就凑到大业跟前，舔舔他的手，一会儿又过去蹭蹭聪明的腿，以此来缓和气氛。在这个家，旺财俨然成了某个已故之人的化身。
二
自从老婆走后，老王整天忙于劳作，忽视了孩子的成长。大业无心学业，干起活来心浮气躁，做事眼高手低，没读几年书就去了上海打工。聪明学习成绩好，虽然考上了万县师范专科学校，但是学费成了一大难题。于是在一个雨天，老王带着聪明翻山越岭，对着傲慢的大舅子再三恳求后，总算以两分的利息借到两百元钱，解决了学费的问题。不料就读期间，聪明时常与同学赌博，输掉每月的生活费，饿得面黄肌瘦。老王不明就里，还一个劲儿劝儿子不要太辛苦了，学习要劳逸结合，钱的事，他来想办法。
这年，大儿子凭着帅气和“匪气”，伙同工地上的一帮热血小伙儿，操起铁锹和錾子，从别人手里，硬生生地抢来一个漂亮女子做老婆。两人结婚不久，女儿梅子出生了。梅子不满周岁得了一场大病，大业为此花光了所有积蓄，可女儿的病仍不见好转。小两口也开始因生活日益拮据而争吵不断。后来，大业的老婆心一狠，将女儿丢弃，任其自生自灭。大业于心不忍，又将女儿找回来送回老家给老王照料。孙女被送回老家后，老王四处寻找治病偏方，孙女的病竟在两年后痊愈。在这期间，由于大业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老婆便转嫁给了他的堂哥。此后，大业自暴自弃，一连数年不归家，也不往家里寄一分钱，梅子的一切生活及学费都落在了老王身上。因此，梅子的童年，陪伴她最多的，除了老王，就是旺财。每天放学时，旺财早早地守在路口，看见小主人的身影后，就赶忙摇着尾巴迎上前去。
孙女上小学后，大儿子的事业渐渐有了起色，承包了一些小工程，赚了点钱，不过很快又被他挥霍得一干二净。这些年，大儿子身边的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只是逢年过节没一个女的愿意跟他回家，更别说帮他照顾孩子了。老王心里不由骂道：“养儿不如养条狗，狗还知道要顾家。”
一年春节，几个包工头到老王家聚在一起玩麻将，大业被其他三家设计“围截”，一个小时不到，就输掉了几万元。老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忙拍了拍旺财。旺财心领神会，冲着一群人汪汪直叫，直到大儿子离开麻将桌，方才停止吠叫。下了赌桌，大儿子作势要踢旺财。老王见状说：“我看最该打的就是你。”
三
这些年，唯一让老王感到欣慰的是，孙女梅子不仅乖巧懂事，而且成绩优秀。有一次，梅子作为留守儿童的学生代表，接受了县电视台的采访。电视上，梅子满眼期待：“多希望爸爸能守在我身边，不要老是去打牌，能好好地陪我一天，陪爷爷一天……”老王看到这段采访，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抚摸着旺财的后背说：“这女娃子，我没白疼。”老王将这一幕告知给了大业，电话那头，大业沉默半晌。
这年腊月里，大业带回来一个女子，对梅子说：“快叫阿姨！”梅子迟疑地看向那个女子，慢吞吞地叫了一声：“阿——姨”然后跟着阿姨一起，把院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老王见旺财跟着那女子进进出出，一团欢喜，心想：老婆呐，你在天有灵，都看见了吧。
就在大家兴高采烈地放鞭炮时，老王看着躺在脚边的旺财悄声说：“我是不是高兴早了点，聪明的终身大事还未完成呢。”
年后不久，老王忽感食欲不振，听见村里人都在说自己脸色发黄，人也消瘦了不少，忙打电话给儿子说明身体情况。大业听了，马上安排人带老王去县城医院做全身检查。那人没敢将真实的检测结果告知老王，只通知老王的两个儿子：快回来，你爸得了肝癌，已是晚期。几天后，聪明领着媳妇回来，将结婚证拿给老王看：“我们领证了，准备旅游结婚，不办婚礼。”老王喜出望外，连声说好，你们回来就好。老王跟着儿子儿媳来到市里，在几家大医院兜了一圈后，脸色越发沉重，脚步也越发沉重。从钓鱼城游玩回来后，老王对小儿子说：“回家吧，我想旺财了。”
回到家后，老王怔怔地看着旺财，想到以后再也陪不了子女和旺财，眼神里满是悲伤，不觉落下泪来。旺财巴巴地望着老王，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一双黑乎乎的眼睛突然也变得水汪汪的。
一个月后，老王在家静静地闭上了眼。去世的前一天，老王拿出存折对两个儿子说：“这些年，我省吃俭用攒了些钱，还有你们给我寄回来的一些钱，都在这上面。这钱一半留给梅子，一半留给你们。我走了，梅子和旺财就交给你们了。”
老王走后，梅子被阿姨接去城里生活。梅子想带旺财一起去，被阿姨拒绝了，说会在村里给它找个人家安顿的。
一个月后，梅子回老家四下打听旺财。有人说前几天还在老王的坟前见到过旺财；有人说旺财去城里找梅子，被镇上的车子压死了；还有人说，因为年老迟缓，掉进茅坑溺死了。梅子找遍了大家所说的地方，也没看到旺财的影子，只得默默地离去了。梅子看着老家门口的狗窝，忽然觉得它似乎从未来过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