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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蝶翩然 版次:06  作者:  2025年01月22日

一个薄霜融化的午后,趁着暖阳,我背上相机,漫无目的地行走至州河岸边一个小山村,随便看看远天的白云、近山的绿树,随意拍拍或枯或荣的花花草草。

走到一座小山梁,看见三只花纹耀眼的黄色蝴蝶,在一丛开得正艳的淡黄色野菊花上飞飞停停,停停飞飞。我举起相机,拉近焦距,拍下几幅在浅黄底色里翻飞的深黄色蝶影。在这个时节还能拍到如此温暖、灵动的照片,我激动不已。

蝴蝶似乎发现了我的偷拍,翅膀一扇,一齐飞向附近的山湾。我快步跑过铺满落叶的小径,想追上它们的影子。

待我仰头跑近山湾时,蝴蝶已不见了踪影。我疑惑地四处张望,只见前方不远处的一块地里,铺满了金黄色的菊花,一些蝶影在上空闪烁。

走近花地,才发现这些菊花是我认识的品种,幼时见母亲种在院坝边上,好像叫黄贡菊。此菊苗健壮、开花多,蒸后晒干,一见开水,其茶汤便色泽金黄、香气浓郁,喝一口顿觉暑热消散、火气骤降、神清目明,在乡村算得上是很好的经济作物。此时地里的菊花,或许是盛花期后的尾花,也或许是主人忙于其他活计无暇采摘,才让叶子枯萎后的残花铺出了一地金黄。

我拍了几张全景,还想要一些特写。镜头拉近时,看见菊花上有蝴蝶的影子在晃动,似乎不止一两只。

我迅疾走进地里,惊讶地看见,几乎每一朵菊花上,都停留着或浅黄或深黄的蝴蝶,翅膀上都“绣”着斑斓的花纹。

我举起相机拍了好几张蝴蝶的妖娆靓影后,又发现了异样。我们相距如此之近,它们为什么不飞离,反而任我拍摄呢?凑近细看,才发现有些蝴蝶的翅膀边缘出现了明显的缺口,有些翅膀烂掉了一大半,有些翅膀上的彩色鳞片全不在了,只剩下参差的翅脉。这些残缺的翅膀不停地颤动,努力做出想要飞翔的样子。那些只剩下翅脉的蝴蝶,拼力晃动着翅脉;那些翅膀全无的蝴蝶,仍在不停地摇晃着指向天空的两根触角。

这些在寒气里拼命摇晃的触角和翅膀,似乎卷起了阵阵疾风向我袭来,让我感受到生命的无奈与辛酸、顽强与悲壮、热烈与灿烂。泪眼模糊中,我看见一幅幅金黄色的油画翩然飞过。

我看见母亲的笑容在蝶影中浮现。母亲3岁失去生父,16岁嫁给父亲后,虽品尝了十个子女接连降生带来的无限欢乐,但也经历了失去四个孩子的撕心疼痛。她47岁时死了丈夫,一个人咬牙将四个未成年的子女拉扯成人。她曾经半年没有尝过一粒米,七八年没有穿过一件新衣。她似一股劲风去追赶前面的生活,像男人一样去耕田耙地,到悬崖峭壁去割草砍柴。她的一生,就像她身上那件补满了巴的阴丹布衣裳,被漫长的岁月打了无数褶皱,随便一抖,就会滚出无数硌人的石子。如今,95岁的母亲,也似这个季节的蝴蝶,从头到脚全是病。她的眼睛已模糊不清,只能凭声音辨别我们是谁,但每天仍笑呵呵地拄着拐杖来回行走在院坝里。她说,还想看看带过的孙辈、重孙辈、玄孙辈考上了哪所学校,找到了什么工作。

我看见儿时的玩伴清莲从蝶影中走来。记忆里,她一直是那个说话如山泉般甘甜、歌声像铜铃般清脆、走路时两条小辫似蝴蝶飞舞的小姑娘。前不久相遇,她已变成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腰身佝偻、步履蹒跚的老太太。她叫住我并报出姓名,我问了三遍她的姓名、乳名,以及她父母、哥哥的名字,才确认是她。她说,几十年风里雨里、汗里泪里、病里药里,总算熬出来了,两个孩子大学毕业后,都有了满意的工作和家庭。我从她发自内心的笑容里,看到了那个发辫似蝴蝶飞舞的小女孩。

我还看见战友梦军的身姿从蝶影中跃过。退伍后身上仅有80元钱的他,如一只辛勤的蝴蝶,靠贩卖豆腐、香蕉、苹果、服装,以及去新疆摘棉花挣到的本钱,投资修堡坎、乡村公路,终于在成都买了住房和门市。他患食道癌后,我去看他,他说几乎每晚睡着后气都上不来,总梦见自己快要死了。他在梦中努力提醒自己不能在睡梦中稀里糊涂地死去,强迫自己快点醒来。醒后,他奋力坐起,用拳头猛击胸膛,促使肺部用力呼吸,迫使心脏用力跳动。他边说边握紧右拳,向我演示猛力击打胸膛的动作。此时,那“咚咚”的声音,仍在这蝶影中回响。

不知不觉,太阳偏西,眼前山野寥廓。菊花地上空,仍有一些翅膀健全的蝴蝶轻盈地飞来飞去,划出一道道金黄的弧线。稍低一些的空中,也有零星的蝴蝶在缓慢、笨拙地飞舞,它们努力扇动着翅膀,想把最后一丝力气投向天空。但刚起飞,就倏忽降落了,似乐曲中的“短调”戛然而止。这些翅膀划出的黄色弧线纵横交错,在空中织成一面疏疏的网。更多的蝴蝶,站立在如金子般耀眼的菊花上,似在回味一生的曲折与动荡、喧哗与孤独。

突然闪出一个疑问:这些春季、夏季、秋季,一直飞舞在百花丛中、山野田间的蝴蝶,此时,为什么偏偏要聚集到这菊花丛中?因为这里是它们的家乡,要回到这里才能安心走完生命的最后历程?因为它们自身是美丽的,也要选择同样美丽的菊花作为最后的伴侣?还是因为这群一年中最后消逝的蝴蝶,恰巧遇上这一地最后凋谢的花朵,便一齐演奏一曲最悲壮的绝唱?

我忽然想起,张爱玲说过,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灵魂,回来寻找它自己。

我释然了,起身踏着梦幻般迷蒙的晚霞向家中走去。

随着寒冬的脚步一天天逼近,我依然会在夜里想起那些蝴蝶的翅膀而无法入眠。直到近日,我比照着相片仔细查阅这些蝴蝶的资料,知道了它们都有一个美丽的名字:黄蛱蝶、小红蛱蝶、美眼蛱蝶……让我惊喜的是,它们中的大部分在冬天并不会真正死去。它们聚集到菊花上,是以菊花为食,积聚足够的能量,再以卵、幼虫、蛹、成虫的生长方式,越过寒冷的冬季。

明年春天,蝴蝶又会漫山飞舞,山水之间,又会划过道道彩虹。

□杨泽义(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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