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年味,从寒冬腊月杀年猪开始。三十年前,湘中农村几乎家家户户养猪,一般从春天开始养猪崽,喂到冬天能长到两百多斤。腊月一到,屠夫就忙起来,张家庄要杀猪,龚家大屋要杀猪,刘家老寨子要杀猪……
杀年猪的头一件事就是捉猪。三四个大汉合力把猪抬到杀猪凳上,屠夫看准猪颈部下方鼓鼓的地方,一刀子进去,拔刀时猪血顺势流进盆里。猪被分解成一块块后,家家户户会来称肉,后腿肉尤其走俏;猪头要送去还愿;猪心送给年纪最长的老者补身子;一些肉拿来熏腊肉、灌香肠,方便外地的亲人带走。
大年三十晚餐的鱼,通常不能剁掉头尾,说是“有头有尾”,年景才好。文友和对象谈恋爱时,头一次在女方家里过年,文友看中餐桌上那条有头有尾的鱼,夹上一筷子吃,觉得味道不错,又夹了几筷子。对象急得要命,边踩他脚边悄悄说:“这条鱼是不能动的,要一直摆在桌上,君子动眼不动手。”
过年前,母亲要去桥头的新市场买衣服,她自己舍不得买,但给奶奶、父亲、姐姐和我各置办了一套。那时街上虽然有春联卖,但父亲为了锻炼我写毛笔字,还是不怕麻烦,买了墨汁和红纸,让我写春联。小年前后,父亲会挑一担谷箩去街上置办年货,牛肉价格贵,但必不可少,因为我姐特别爱吃。
孩提时代,父亲喜欢买毛主席画像、十大元帅骑马戎装图、竹报平安图之类的年画。除了买回葵花籽、花生、冬瓜糖、橘子、苹果,他还会买日历、年画和鞭炮等。我当兵后,每年春节,镇里干部都会送一幅军队慰问信年画到我家,父亲每次都会把它放到家里最打眼的地方。我退伍回来后,父母买年画多了一个选材——胖娃娃,大概是提醒我该生娃了。几年下来,这些娃娃贴满了书房,和我历年的奖状抢占地盘。
奶奶在时,我们只是在正月初一早上去后山,给葬在三中围墙边的爷爷拜新年;奶奶走后,爷爷奶奶葬在一起,去后山拜新年的人越来越少,大家几乎忙得都不怎么回老家过年了。
在城里生活得太久,远离乡村的时光让我长了不少白发,但我依然每年带着孩子坐火车,赶回父母身边过年。村民早就搬出了老房子,到马路边开商店、安家。父母还在老房子里生活,春联是杨家滩街上买的,再不用自己写;贴在墙上的年画有了灰尘,但没褪色,还是可爱的胖娃娃。许多人就在酒店吃年夜饭,简单又方便。
怀念三十年前的春节,怀念把自己关在房里写春联,一次次因字太丑不敢拿出来;怀念除夕夜和姐姐坐在火炉边,火苗摇曳,奶奶和姑父给我们压岁钱,崭新的票子连着号;怀念爸爸在柴火灶上用菜油炸豆腐,水豆腐下去不久,黄豆腐就浮起来,还有红薯条和灰面捏成“红薯虾公”油炸成焦黄色,大家抢着吃;怀念柜子里的瓜子、花生、片糖、荞饼、橘子散发出的气味;怀念萝卜炖鱼,一大锅萝卜是自家菜园的,鱼是自家塘里的,涟源人把这叫“团年萝卜”;怀念存厚堂的邻居,雪梅的父亲把热气腾腾的扣肉送给奶奶吃;怀念鞭炮声中,姐姐拿着对联和图钉,我站在梯子上钉对联;怀念送财神的老人,背着布袋子,拿着油墨印刷的红色财神画像,挨家挨户赞财神“财神菩萨到你家,你家富贵又荣华,财神来得低,铜钱银子砌阶梯,财神来得高,铜钱银子砌起屋脊高”;怀念除夕夜那一盏盏灯,照在屋檐的冰柱上,百年老屋的天井铺满白雪,灯光扩散着对未来的希冀!
这样的年,一去不复返了!在我对年味淡去的感慨中,《红楼梦》不止一次在我心中鸣响: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烟花易冷,细数流年,盼众生“心有猛虎,蔷薇细嗅”,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好在如今处处营造年味,让我们铭记乡愁;好在春暖花开,就在我们眼前。
□刘楚强(湖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