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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花开 版次:06  作者:  2025年04月21日

菜园边的樱桃树又开花了,浅粉的花瓣被风揉碎,纷纷扬扬落进新翻的泥土里。我蹲在篱笆前,仿佛看见奶奶站在梯子上,竹筐里装着新摘的樱桃,回过头冲我微笑。

童年时,我就常常那样看着奶奶,跟着她在菜园里打转。奶奶的菜园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蔬菜,豆角花攀着竹架吹着紫喇叭,胡豆花藏在叶间低声细语。在菜园的田埂下,斜斜地长着一棵樱桃树,树干碗口粗,枝丫像芭蕾舞者的手臂一般舒展,每到春天便会开满雪絮似的花,引得采蜜的蜂蝶都沉醉了。小小的我也时常在花香里蹦跳着,赶蜜蜂、追蝴蝶,“慢些跑,别碰掉了花!”奶奶挎着竹筐,看我往树底下钻。樱桃树是会变魔术的吧!昨天还是雪白的花,今天就冒出豌豆大的小果果,慢慢地变红,像是偷偷喝了爷爷新酿的高粱酒。

五月蝉鸣初起时,樱桃便熟了。天刚蒙蒙亮,奶奶就挎着竹筐、背着背篓去摘樱桃,她搬来爷爷钉的木梯子,慢腾腾地爬上去。她的身影在绿叶间晃动,熟透的果子偶尔会掉落下来,我便蹲在樱桃树下等着捡果子吃,咬一口,酸甜的汁水顺着下巴流到脖颈子。不一会儿,奶奶的竹筐里便挨挨挤挤地躺满了红红亮亮的樱桃,她从篮子里挑选几颗又大又红的,用围裙擦了又擦,然后往我嘴里一塞:“尝尝,酸不酸?”我的嘴被甜得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儿地点着头,发出“嗯嗯嗯”的赞许声。等红红的樱桃装满背篓,奶奶便走十几里山路去乡场上,回来时背篓里总是藏着我爱吃的芝麻壳儿,油渍在泛黄的纸面浸出透明的花。有时,奶奶还会把最大最红的樱桃挑出来,用井水洗得发亮,装在爷爷用细篾编织的篮子里,留给我和哥哥吃,小一些的,则会晒成甜滋滋的樱桃干。

上初二的那年夏天,湿滑的老树枝在奶奶脚下断裂。当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家时,看见院坝里堆着断成两截的木梯,奶奶躺在床上,右腿沾着风干的血迹,缝合的伤口就像一条丑陋的蜈蚣,扭曲而狰狞。病床上的她蜷缩成一颗皱缩的樱桃干,腰椎和腿像磨损过度的齿轮,自此每个阴雨天她都疼得厉害。三伯从城里赶回来,盯着那棵樱桃树,抄起斧头就砍。枝丫断裂的瞬间,惊飞啄果子的鸟儿,也折断了我关于樱桃树的美好记忆。

后来我去县城读高中,周末回老家,看见被砍的樱桃树桩冒出新芽。爷爷蹲在那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手卷烟:“树老了,不晓得还能不能长大。”奶奶却说:“等它发了新芽长起来,还能结果子呢。”

上大学后,每年寒暑假回家,奶奶都要拉着我去看那棵重生的樱桃树。小树长得歪歪扭扭,但奶奶说春天里它还是开了几朵单薄的花。爷爷用锄头仔仔细细地清除樱桃树周围的杂草,奶奶摩挲着新长的树皮,仿佛在抚摸时光的纹路。

工作后每次回乡,屋檐下依然晒着各种蔬菜干,却再也没有樱桃干的影子。时光把奶奶熬成了皱缩的果干,只有看见我时才泛起笑容:“往年这个时候,樱桃甜得很呢!”爷爷坐在门槛上,用竹篾编织着给曾孙准备的小背篓,竹屑落在他脚边,混着新抽的樱桃枝嫩芽。

最后的时光,来得猝不及防。爷爷躺在床上,床头摆着我带来的各种营养品,见我回来,他浑浊的眼睛忽然亮起来,我喂他喝粥,汤水顺着他的嘴角流到颈窝。奶奶的最后一个春天,癌细胞吞噬了她的大部分记忆,她却依然记得抓住我的手,喃喃道:“人老了,不中用了,拖累你们了……”

清明回老家,新长出的樱桃树已枝繁叶茂,嗅着春风带来的细碎花香,恍惚间我又看见爷爷奶奶在菜园里忙碌的身影——奶奶摘樱桃,爷爷修篱笆,而我在树下追逐着永远不会消失的春天。那些散落在岁月里的樱桃,终将在某个湿润的春夜,冲开记忆的冻土,长成浓得化不开的相思。或许,在另一个世界的园子里,爷爷奶奶的樱桃树正繁盛地开满了花,而他们正带着笑,看我把日子过成比樱桃更甜美的模样。

□刘静(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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