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美桥 一个梦想着“左手柴米油盐,右手风花雪月”的达州八零后女子,喜欢把美食用文字融入人间烟火。期待自己笔下的美食文字如同一根小小的火柴,在璀璨的城市灯光里发出一丝亮光,让你发现这世间还有最简单纯朴的温暖和爱意。
连骨带肉的半张猪脸横卧盘中,表皮酥松、微皱,丰腴的脂感从顶部缓缓倾斜,一直延伸到嘴部,中途的刀口似断未断,如线性划分却又紧密相连的版图。
大约是眼神出卖了矜持,好奇心已演变为嘴馋的实相。我听见王兄对众诗友说“她爱研究美食”,难免有些激动。我将举相机的手缩回来,用羞红的脸感激他护着我的面子。
这道金面子蒸猪头是厨子的面子。在金牛古道旁边,它以不可思议的造型,昭示着作为压轴菜的底气。它在我面前越是膨胀,我有限的见识越显狭窄,一双筷子拘谨地触碰它时,似乎真的被弹了回来。再施加一点自信,那块皮肉从骨架脱离,沉甸甸地挤进筷子的罅隙。乌黑的蘸汁飘着小米辣,海藻般沉底的是大蒜,猪头肉小滚一翻,就贴上了“酸、辣、香、鲜、厚”五味俱全的标签,当真皮糯肉烂,糯而不黏,如巨鲸在嘴里涌动。
参观李调元故居时,我在《醒园录》的摘录中窥见了蒸猪头的原型:猪头先用滚水泡洗干净后,才将里外用盐擦遍,暂置盆中二三时久,锅中才放凉水,先滚极熟,后下猪头。所擦之盐,不可洗去。煮至三五滚,捞起,以净布揩干外部水汽。用大蒜捣极细烂(如有鲜柑花更妙)擦上,内外务必周遍。置蒸笼内,蒸至极烂将骨拔去,切片,拌芥末、柑花、蒜醋,食之俱妙。
以花入馔,用芥末提味,烹制方法雅致、精心,如此这般对待面貌粗野的食物,很难将其列入平民之味。这就要谈及编著者特殊的身份、阅历和经历。清乾隆时期,进士李化楠宦游江浙一带,琳琅美食激发了他浓厚的兴趣,他广收多地烹饪资料,抄写了大量手稿。后来,其子翰林学士李调元,将其整理编撰成了生动、翔实的《醒园录》。博采众家所长,结合蜀地的气候及饮食习惯,将其它菜系与川菜相融合,《醒园录》为川菜的发展和发扬奠定了基础。
蒸猪头、罗江醉鱼、糯米咸鹅蛋,这些取经《醒园录》的菜肴,经不断改良,如今成了罗江的特色菜品。正如金面子蒸猪头,采用先炸后卤之法,保证其香味稳定、四季适宜的特性。说来,其造型让人震撼,像一头猪猛地回眸,想起曾经的仪式感。
它化身成一尊陶猪鬲出现在山东胶州的新石器时代,它作为祭祀用品摆在焚香缭绕的案头,它以图案或线条的形式装饰着种种器物。
几年前,弟弟传来一张照片,说亲戚建新房挖地基时,挖到奇怪的石片。乳灰色的猪脸破成两半,图案简洁,线条粗犷,质地尤其脆弱,用手指轻触表面,还会掉下粉末。我立即拨通电话,说那可能是汉代文物。
我从未做过历史研究,只是恰巧看过李泽厚先生的《美的历程》,对不同时期人们的审美标准、图案标志,有粗略的印象。后经专家考证,那方建房区域为古城遗址,那块破裂的石片,正是汉代猪形玉器。
当猪头抛却象征的名头,它纯粹的身体会有起伏,既会向高地冲锋,也会流入沟壑,深深浅浅的地方,都有粗毛密集地簇拥着。这样,它每做一次面部表情,光影都或重或轻地滑动和改变。
一个毛猪头,一粒谷子,都是原始的。然而,谷子的面子椭圆、粗糙,能擎制猪毛直线性的滑头。我尝试过撑开那些褶皱,手捏谷子,抵着被开水烫后,未能直接拔净的、隐蔽的猪毛,合二指之力,猛地向上一提,以谷壳的钝感,迂回地让它们拔地而起。
一块毛猪头,一个塑料袋,看似不着边际的结合,却并非偶然。有较长一段时间,我的邻居在清理猪毛时,会点燃塑料袋,让它融化的流质滴向猪皮,火苗往往也附着其上,空气中混合着皮毛烧焦和化学的气味。那些声音嚓嚓的,嘶嘶的,十分短促,如新旧的时光正倏然穿梭。猪头表面结起厚厚的黑痂,像一个奇怪的烛台,只需轻轻揭起,再顽固的猪毛都会倾巢而出,痂上倒挂着诸多毛根,顶着毛囊,像古代酷刑中布满钢针的钉板。处理猪毛的过程,惊心动魄,气味反常,声音反常,是带着毒性的征服与被征服。为了安全起见,大家改用毛钳,还有人使用眉夹。所有耐心、细致,不过是要防止那些干扰口味的抬杠者。
大抵猪头肉的理想状态,多鲜咸味浓厚。安德小镇有一家猪脑壳土菜馆,猪头肉的做法也颇具特色。片片猪头肉错落有致地排进竹蒸笼,半遮半掩的肥处白净如瓷,显山露水的猪嘴红嫩莹润,像块块中国红花岗岩石。或软糯咸香,或脆韧绵长,无论热食还是凉食,那股被熏制过的烟火气,会让人不禁想到,在大漠尽头,被太阳罩上勾边光的野马群。
烧腊中的卤猪头,像一个朴拙的老好人,秉持着笃定的义气。早些年,我爸要为搬运工大叔结账时,总吩咐我去称点烧腊,再打两斤白酒。老板娘边切猪头肉边问我,拌不拌?我望着那些或红或白,抑或红白相间的肉片,渐渐竖成一架手风琴,才慢吞吞地说,跟以前一样。可转念又想,她跟那么多食客打交道,哪会记得我呢?其实,不必怀疑。她麻利地用刀面将猪头肉抬进铁盆,以湿毛巾擦净油乎乎、粘腻腻的左手,又开始腾挪那些瓶瓶罐罐。加蒜水、鸡精、辣椒油、白芝麻、香菜、葱花……她一手掂菜盆,一手用筷子拌和,好几种色彩互动喧嚷着,猪头肉自然就晕染了一抹颜色。
也许,卤猪头肉是劳动者的土琵琶,我见过那些弹奏它的大手,干瘦、青筋突出,布满老茧和毛刺的地方,沾满了烈酒的苦涩、辛辣。那是否就是生活应该短暂停顿,或是真假声需要转音的地方?他们应和的唱腔,一度高亢、流畅,再添两杯白酒从喉咙漫过,手便出现轻微颤抖,嗓音也开始打结,再后来,甚至夹不起一块猪头肉。有人仰面斜靠椅背,吹起了哨子,我爸管这叫二麻二麻的独吟,哨声虽弱,却催促着先前消耗的体力,大胆地爬回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