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作文指导课,内容是“写信”。乡村小学四年级的学生是玩着智能手机长大的一代,从来不曾见过手写的书信,也许他们的父母也少见。于是,我将家里仅存的一封信带到讲台上。
这是20世纪90年代末期,一位朋友从广州写来的一封信。长条形的印着单位名称的牛皮纸信封,右上角贴着两枚25分面额的邮票,用深蓝色钢笔书写的收信人地址和姓名,字迹龙飞凤舞,颇为狂放。因为年代久远,四张信纸变得薄脆,稍有不慎,吹弹即破。我用投影仪展示信封和信的内容:问候、日常生活的简述、对前景的担忧、对朋友的牵挂祝福。台下几十双眼睛注视着屏幕,默读着这封信。读完后,有个孩子疑惑地问:这封信是一件文物吗?
我暂且不去探究中国书信的起源,那是一段三千多年的古老历史,有着丰富的史料和故事。我在黑板上写下“鸿雁传书”这个词,讲述苏武牧羊的历史故事,阐释古人“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的思念和苦楚,同时描述古代传递书信的多种形式:飞鸽传书、驿站传递、商人捎带、烽火传递……我又回忆起自己经历的书信年代:绿色大门的邮电局、街头的绿色邮筒、送信的绿衣使者。一件件尘封的往事,如同老茶遇到沸水,瞬间被激活,在记忆中上下翻腾,幽香如缕。
在我七岁那年的春天,一个桐花簌簌的黄昏,编着长辫子的她穿着碎花外衣,背靠着青草地里的水桐树,轻轻地抽泣着。桐花不时从树上落下来,打在她的辫子上,浅紫的乳白的桐花,散发着微微的芳香,让那个黄昏变得忧伤而漫长。她一手拿着一封信,一手擦着眼泪,她在我的祖父面前哭了,她抖动着信纸,一字一句地读给祖父听。端着水烟壶的祖父不开腔,一个劲儿地抽着烟,烟壶水“咕嘟咕嘟”地响着。我远远地看见她手中满满的一页红色字体,已经被泪水洇成模糊的一片。她是村里媒婆介绍给我叔叔的对象,叔叔是一位英俊的军官,也许不想应承这门亲事吧,就用红笔给她写了一封信。
就是从那时候起,我知道这世间还有“信”,两个相隔遥远的人可以通过“信”来联系。我也是从那一次懂得,如果你要与某个人绝交,就用红笔写信,那叫绝交信。后来,很多年过去,我教的六年级班上,一个男生用红笔写了一封稚嫩的情书给一个女生,遭到女生无情的嘲笑。我找到躲在校园角落哭泣的男生,和他谈到这封信的几点不妥,第一点就是不该用红笔写信,那表示绝交。男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方才明白自己有多鲁莽,此后男生发奋读书,成绩迅速提升。如今男生女生都已长大成人,即便他们不再相逢,也一定还记得少年时代那封不需要邮寄的红笔信吧!
刘叔是我年少时认识、熟悉并亲近的邮递员。父亲是一名煤矿工人,常在学校放假时带我去煤矿玩。在父亲居住的矿工小四合院里,住着多户矿工家庭,其中就有刘叔一家。听父亲说,刘叔是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矿工,他在井下作业时失去一条胳膊,不得不提前办理病退,工资很低但从不抱怨。20世纪70年代末期,新矿区建设热火朝天,来自全国各地的一千多名职工、三千多名家属的报刊、信件等,需要去五公里以外的小镇邮电局办理,极不方便。闲不住的刘叔在办公大楼要了一间小房子,于1980年春天办起了邮政代办所,义务为全矿区职工家属服务。
刘叔的这个爱心创举,让他成为当年各级新闻媒体的报道对象。1982年的“五一劳动节”,矿工簇拥着,将悬着一只空袖管的刘叔送上专车,奔赴省城开会领奖。刘叔风雨无阻,坚守邮政代办所十四年,不收取分文报酬。直到1993年这个矿区彻底关闭,人员分散,他才恋恋不舍地关上那扇深绿色的木门。
我不曾往刘叔店门口的邮筒里投过信,但是记得从刘叔那里收到过学生刊物寄来的稿费单。邮政代办所门口的墙壁上,挂着一块小黑板,刘叔用粉笔写着收信人的名字,每取走一封信,刘叔就擦掉一个名字。少年的我,很羡慕那些写在黑板上的名字,渴望自己的名字也能写上去。直到有一天,刘叔把一张绿色汇款单送到我和父亲面前。
我是读高中以后,才真正懂得写信的。我和在城里读师范的初中好友通信,和报刊上认识的笔友通信,和平易近人的编辑老师通信。外出求学的数年里,我走动最多的是传达室,邮递员每天会在固定的时间段,将信件和报刊送到传达室。我必定如期而至,用心查看每个信封,唯恐漏掉属于我的那一封。假如一大叠信,没有一封写着我的名字,我必定满是“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的惆怅。假如有一封是我的,便会捧着信,如获至宝,小鹿般轻快地走到无人处,迫不及待地拆开——记忆中所有收到的信,口子都撕得参差不齐。
记得邮票价格是从1990年开始逐步上调,那个贫寒的学生时代,要保持与多位朋友频繁的通信往来,邮费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记得几位关系亲密的好友,总是会随信附上贴好邮票的新信封,那种无须言说的体贴,那份坦荡质朴的真情,成为彼此人生的记忆瑰宝。
中学时代,有过一个纯洁的书信往来故事。那是读高二的五月,麦子黄、枇杷熟的时候,我、小丹、燕子三个女生结伴去梅子家玩。梅子家住在离学校不远的山上,房前屋后种着向日葵和小麦,场院里的枇杷树结满枇杷。我们就在枇杷树下结识了梅子的堂哥,我们都叫他海哥哥。那时候,海哥哥在北方一所著名的大学读书,因为有事回家住些日子,趁着海哥哥在家,我们接连去了梅子家两次。我们四个女生和爱笑的海哥哥一起割麦子、摘枇杷,一起捕捉麦地里的鹌鹑,一起用毫无顾忌的笑声表达对这段时光的喜爱。
海哥哥返校不久,我居然收到了他的来信,是那所大学的专用信封,收信人写着我的名字。我仍旧把信封口子撕成犬牙交错状,取出信纸,却是折成两份的,厚的称呼处写着小丹、燕子和我的名字,薄的是单独写给我的。爱读小说的我,交出了属于三个人的信,藏起了薄薄的一页,尽管这一页也只是谈谈学习。我们就这样和海哥哥南来北往地写着信,似乎从来没说过什么重要的事,就那么闲聊着。直到有一天,海哥哥出国留学,从此中断了与我们的联系。很多年过去,山上梅子家的老房子已经坍塌,小丹和梅子相继去了城里。我们再没见过海哥哥,也不知他身在何方,更不知他是否记得那一年的鸿雁往来。
20世纪90年代末期,写信渐渐退出了我们的日常。我也跟着潮流走:电话联系、手机短信拜年、微信聊天……几次工作调动,几度搬家,始终带着那只老旧的脱漆木箱。那只泛着霉味的木箱里,装着我前半生的往来书信。终于有一天,一场洪水袭来,我在河边的家未能幸免,那只装载半生情谊和梦想的木箱,从此不知去向。
流水带走光阴,那个连接千家万户的邮筒,那辆跑遍城乡的绿色自行车,那个风里雨里的绿衣背影都渐行渐远,一些事物被时代遗忘,而当年的写信人,从此有了后来者无法抵达的星辰大海。
□邱凤姣(湖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