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谷雨时节,本来是去看白鹃梅的,却遇上了黄栌花开。这是意料之外的事,却仿佛因了这件事,春天才显得圆满。在秋天,无数次看过黄栌遍山的叶子。虽也曾见过黄栌花开,但就如一个人遇见多次,知道名字,还得正式被介绍。同去的鸿说,黄栌又叫“烟树”,因着它的花。能被“烟”形容的东西,向来风姿绰约,黄栌花也不例外。
我们这次去的是黄峪山。此次进山与以往不同,这里的山不像别处的山,还很荒,是当下荒而不是历史荒。当下荒,是因为这里不同于别处,别处的民宿和农家乐都已经较成体系,这里的商业化还不够发达,山里也有农家乐和民宿,但整体很荒。而且,由于开发度不够,上山的路只有一条,坑坑洼洼,如果不是底盘高的车,很容易被陷住。这里是登山族喜欢探险的地带,不适合拖家带口的人来旅游。历史上,这里曾一度辉煌过。此地在唐代是皇家行宫,据记载,《心经》就是在这里被译出的。此地的翠微宫,从唐代到现在一直有人写诗。一些诗广为人知,比如:“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车开到山顶,看到一片比较辽阔的平地,还有几间旧式的茅草房子。我和戴是受鸿邀约上山的,而鸿是她二十多年前装修房子时认识的设计师邀约的。到了山顶后,我们才知道,我们上山来的地方是由一个1993年出生的年轻人负责,他租住在山上已有六七个年头了。他在山脚下的常宁宫旁的村庄长大,六七年前还是二十多岁时,有一群人上山,他也跟着上了山。年轻人嘛,想摸索一条与众不同的路。他在山上住了五年后,时逢而立,准备下山再入红尘。就在这时,山下有个商人说,可以支持他在他租住的这片地方开个民宿或茶吧,一方面可以供登山之人歇脚,另一方面也可以让他继续过明月烟霞的山间日子。这五年来,他逐渐了解了这片山的历史,产生出很多的情谊。于是,他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现在,他把父母也接上山来,还找了一批工人,正在修缮几间老房子。靠山脚的平地上,他放了一些桌椅,为登山人提供落脚处,随时可以喝茶或煮火锅。也做了一些设计的,比如,放了一些磨盘,整了一些可以露营的帐篷。由于山要保持山的样子,不能过度修建,因此,地还是绿草地,并没有铺木地板。有一个天然的石台,台子旁有一棵高树。因为靠近山的那片空地风较大,我们就在高台上的这棵树下喝茶。柴火烧的炉子,可以随时挪动。水壶放在烟霞般喷着火焰的炉子上,一会儿水就烧开了。我们就着石磨盘喝茶,吃着上山时带的一些茶点。
此时,山上的五味子花正开着,像一串串的红果子,让人想吃;几株野芍药开着,无拘无束地开在一面废檐下;高树上的一些树叶子还没有长出来,可以看见空置的大鸟巢;天空里有乌鸦和喜鹊在飞,它们分两拨落在山上的杏树上……来时就了解过了,说是在黄峪的山上可以看到一山的白鹃梅。来了才知道,刚过了白鹃梅的花期,杏树的花期也是早过了,酸杏子摘来吃已经不觉得涩。山上到处是大杏树,一些应该有百年历史了,因为又高又壮,是我此前四十年人生都没有见过的那种高壮,因此猜想它们应该比我年龄长。一山的杏树叶,比银杏叶子更亮更精神地一片片晃着。鸿就像那摘了玉米又要西瓜最后折了花又想逮蝴蝶的猴子,她看着一山的杏树,很遗憾错过了杏花开。我当然也一样。
峪口经常被封着,上黄峪的路又是石子路,因此,山上除了徒步的年轻人,很少有人拖家带口上来,山也像是寂寞的,我们来了,山鸟喧喧在头顶飞,像是主人在迎客。荒院子的主人,这个九零后的年轻人,名叫坤。坤说,当年选择在这里住几年,是山上的夕阳好。从喝茶的台子上望出去,三面是山,只有一面开阔,他说那里是鄠县,日落的时候,太阳从那里落下去,很美。午饭后,我们沿着山脊往山后走。坤说,山后原来翠微宫的旧址上,可以望见长安。我们沿着山脊走,一路遇见不少撑开塑料袋采槐花的人。槐花真多,很香。我也捋了两把吃,甜甜的。
走了十多分钟,踩在昔年翠微宫的土地上,只觉得恍惚。昔年的翠微宫早就是一片荒地了,只留名字引领着我们这些人去凭吊。想象当年李世民站在翠微宫的亭阁楼宇间瞭望长安,想象“车辚辚,马萧萧”,想象千古江山,乱山深处,不知今夕何夕。
我们沿着山路走了一会儿,继续回到原来的平台子喝茶,等待落日。其实,午饭的时候下了几滴雨,落日可能迎而不至,但我们仍然围炉煮茶,坐了个把小时。
山里的树是亲切的,山里的鸟是亲切的,连山里的小野猫,也虎虎地像个主人一样坐在我们身边打呼噜,仿佛有意来招待我们。
日色是那样的荒,荒山荒水,荒云荒日,荒言荒语……作为主人的阿坤为我们烧着炉火,不断添柴。茶是鸿带上山的,说就着山泉水喝,会更加入心。确实如此。新火新茶,人也是新的。帮着阿坤招待我们的,还有个年轻人,一直沉默寡言,仿佛一个童子,随时热情地给我们这些客人把茶杯斟满。山下的人已经穿半袖了,山上的人却还得着件罩衫。因为冷,也因为烧着的柴火让我们觉得亲,我们一群人都往磨盘旁的火堆边挤着,烤火,仿佛寻找一种热切的支撑。一同喝茶的人里,有邀鸿上山的四川平昌的装修设计师,他还邀约了一个湖北来的文化商人。我们一行上山的人里,鸿和我经常一起游玩,我们是同事,皆为教师,她虽已退休,但我们仍经常约着一起游山玩水;她邀约的戴老师研究西方哲学,近些年又颇迷恋中国古典哲学……一群不同职业不同研究领域的人,从上午聊到傍晚,居然不觉得有什么隔阂。除了感谢山的临时主人阿坤外,也应该感谢这燃烧的炉火,感谢这一山摄人心魄的风景。
下山已经好几日了,写作时,我的手像仍虚握着山上如麝香般令人不舍的气息。我只是应邀而上山,路过一片山几个小时,可是它如今仍在我身边萦绕。我带着补偿的心态,草草写下那日之所见所感,想留待它日记起,有一个时间的线索引领,重新入山,吮吸那令我陶醉的山气。
“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我在心里许着愿,我必重来,与你同在,烟霞明月。
□刘国欣(陕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