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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稻秧 版次:07  作者:  2025年06月18日

吴晓峰 摄

好多年都没见到稻秧了。偶尔看到一段小视频,那皎洁的月,那青蛙的唱,那农人田间的劳作,瞬间把我拉回到四十多年前,让我想起扯秧和插秧的情景。

先说扯秧。秧苗育种总是选择含沙量较高的梯级水田。秧苗长到一拃多长,就可以扯了。扯秧这活计,向来不分昼夜,尤其趁着暑气稍歇的晚上。秧码的底部是前翘的木板,板上固定一只小凳,形如小船,人坐在小凳上,双脚轻轻向后一撑,秧码便可向前移动。大家坐在秧码上,在田里排成一排。暑热并未消尽,但人人都穿着长袖长裤和胶鞋,蚊子和蚂蝗厉害啊!它们就像暗夜里无声的刺客,悄然袭来,不做好防护是根本不行的。

星光下,秧苗的尖梢上,露珠隐约闪亮。农人言语少,几乎没有交谈,也没有欢笑,个个像比赛似的,动作麻利快捷。扯秧时,两只手掌尽量挨近泥沙,连扯带抹地拔起秧苗,如此扯起来的秧苗才齐整,裹挟的泥沙少,才好插。左右手各扯大半把,合在一起,握住整把秧苗的上部,在水里上下晃荡几下,洗净泥沙,再用一根齐草(糯谷草)一系……不多时,每个人的身后,便有了一行秧把子,就像每人带了一支休闲的队伍,排列不是很整齐,却个个精气神十足。

夜,沉静,安然。秧把子在田里上下浣洗的声音,与远近的蛙鸣声交织着,浮荡在夜气之中;萤火虫并未点亮寂静的乡野,却使这氤氲着雾气的夜,更加沉寂,梦一般缥缈。水车在不远处吱呀作响,月色如水般流淌,轻轻抚过农人弓起的脊背,像要洗去一些辛劳的汗渍。

大人们忙着犁田、整田、捆草头、挑草头……干的都是技术活、力气活。我们少年就成了割谷插秧的主力军。天还没有大亮,我们就起床了,揉着惺忪的睡眼,在村口那棵老枫香树下聚集。然后,在朦朦胧胧中,将昨天晚上扯的秧把子,挑到田埂上,尽量均匀地抛入水田中。此时,天已亮了,大家纷纷下田。

丘陵地带的梯级水田,每块都不是很大。所以,往往是一两个人一块田,或两三个人一块田。遇到大田多人作战时,我们常常会比赛。别的竞赛都是争先进,插秧却是“争倒退”,谁先退到最后面,谁就插得最快。那情景,不是摇旗呐喊的热闹场面,而是激流勇退争分夺秒。左手大拇指分秧,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将秧苗插入稀泥中,左手和右手必须紧挨在一起,并贴近泥水,这样插秧的动作才快,如蜻蜓点水,如行云流水。大人们常说,蛤蟆无颈,小孩无腰。也确实,大人们弯腰久了,便叫腰杆疼,总要直起身子,伸伸腰。他们的战斗力往往比不过我们这些十多岁的孩子。“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成稻,退步原来是向前。”这种古老的农活,五代后梁时期“布袋和尚”的《插秧偈》很早就有过生动的描述。我们插秧时,只觉得腿脚陷于泥淖,被水田无声吮吸着,而每一次拔起脚向后退去时,眼前便铺开了一片葱绿。

我们就是这般快速地插着秧。秧苗伴着汗水,插进了稀软的泥土,插进了滚烫的水田,插进了炙烤的阳光,也深深地插进了生活。我们弯腰插着秧,太阳晒得脊背发烫,汗水从脸上吧嗒吧嗒地滴入泥水,有时流进眼里,酸涩难受,也只能眨巴眨巴。偶尔直起身来,草帽沿儿在额头压出一道深痕,望见远处的田埂上,大人挑着秧担的身影晃晃悠悠,如同行走在蒸腾的热浪之上。我们就这样退着,退到田埂边时,一块田就被绿油油的秧苗占满了。大家舒展舒展身体,立即转战下一块田。

日头高悬,田水蒸腾着热气,将我们裹挟其中。偶然有微风吹过,秧苗们便簌簌低语,田水也漾起细碎的波纹,仿佛是这苦热中唯一清凉的慰藉。我们便趁着这点凉意,抓紧时间抢插,仿佛要抓住这片刻上天的恩赐。

火辣的太阳沉入浅山,它下班了,我们则远没到收工的时间。没有烈日的炙烤,凉爽多了,正是甩开膀子大干的时候。天色越来越暗,肆虐的蚊子越来越多。我们把泥巴糊在膀子上和腿上,避免蚊子叮咬,不到天色彻底黑下来,看不见划行器划的痕迹,大家是不会收工的。暮色四合,归鸟掠过树梢,天边残余的亮光,如同泼洒在宣纸上的淡墨,也终于一点一点,被无边的夜色吸尽了。

水田全部插上了秧苗,不久前金黄的早稻田,换上了新绿的晚稻衣裙。那些秧苗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如同初生的婴儿般柔软脆弱,却又带着一股不可遏制的向上的韧劲。年年新绿,如约铺满水田,固执地延续着泥土之下不灭的根脉。

夜露无声地凝聚,在秧苗的尖梢上,再次缀满细密的水珠。这微小的生命,伸展着细弱的根须,在泥水中立定脚跟,默默吮吸着水田的精华,享受着阳光的哺育和雨露的滋润,默默地,顽强地,向上生长,茁壮成长。它们静寂地承托起满天星斗,也承托起农人沉甸甸的希望。

□秦和元(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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