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云 摄
牛是乡村最具辨识度的大宗牲畜。在农耕时代的川东乡村,牛跟其他众多让人们赖以生存的生物一样,不可或缺。耕田、犁地、拉碾、驮物……既是劳动工具,又是交通工具。
在新世纪以前的乡村,随处可见牛的身影——高大,健壮,充满生机与活力。村庄里的牛,以水牛居多,黄牛较少。有的地方称水牛为青牛,乡亲们却不称呼它为青牛,而是以生活习性称呼——水牛喜水爱滚澡,黄牛除非口渴得厉害才喝水,再炎热的夏天也不滚澡。
如果跟乡亲们讲述“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的故事,他们一定不知道老子骑的青牛就是他们口中的水牛。老子在中国人心的目中如神仙,他骑的青牛是充满智慧和才华的神牛,乡亲们眼中老实、憨厚的水牛怎能跟老子骑的青牛相提并论呢?溽热的夏天,水牛总会寻一处水塘或河湾,浸泡在泥浆或水中闭目反刍,悠闲而惬意。蚊蝇、牛虻不时落在牛背、牛肚,甚至牛眸处叮咬,水牛实在被叮咬得痒痛了,便抖动抖动皮毛,或甩几下尾巴,以此驱赶蚊蝇和牛虻。
水牛的脾气出奇的好。小孩嬉闹时掰它弯弯的角,农人性急时随手抽上几鞭子,它都不计较。不知道是皮厚消解了痛,还是温顺的好脾气吞咽了鞭抽的宿命。有时真为牛叫屈,明明有一副高大、壮硕的身板,却选择温顺顺臣服。不过,这种好脾气换种说法就是宽厚、沉稳。村庄里有不少人常年与牛相伴,也学得了牛的宽厚、沉稳性格,性急的人,总会嘟囔一句:“跟他说,就当在牛背上打一锤,不来气。”
牛的沉稳,体现在它不疾不徐的步伐上。牛坚守着自己固有的节奏,轻易不被人类打破,除非突破它的底线。小时候,我曾亲眼看到潘犟狗家的水牛发飙——挣脱犁铧和枷档,在水田里跳腾着追赶潘犟狗,并用牛角顶他。旁人拉拽半天,才将水牛拉开。潘犟狗的腰因此受到“重创”,半个月都没直起来。大家都不可怜潘犟狗,他就是村庄里经常鞭抽水牛的那个人。父亲说,牛是有脾气的。牛脾气犯了,非干赢不可。
庄户人家特别爱惜牛,特别是水牛。秋收过后,家家户户将晾晒得干爽、金黄的稻草收归到一棵树上,称为草树,作为牛冬天的口粮。如父亲一般爱牛如命的庄稼汉,还会想方设法给牛补充营养——到大山上割茅草或其他绿植给牛吃。牛看到散发着清香的青草,哞哞直叫。
父亲就像牛一样勤劳,一天也不肯歇着。在寒冷的冬天,父亲时常去山坡或大山上砍回一些灌木枝或枯树枝,放在牛圈的四周,为牛挡风御寒,牛圈里自然还堆放着厚厚的一层干稻草。父亲每天例行打扫牛圈时,总会跟牛对话:屎尿屙到旮旯里,睡觉睡到干草上,要知道惜圈哦。对待牛,父亲比对待我们好。春夏之季,放牛割草成了我们最重要的家务事。清晨或黄昏,我们与牛一起在沟谷溪畔徜徉。牛“噗嗤噗嗤”地啃着香甜的青草,我们吹着用野豌豆荚做的口哨,一幅油画般的乡村牧牛图在村庄里徐徐铺开。读书的日子,我们时常把草背篓放在教室门后面,放学后,就飞一般地跑到油菜地、麦地里割牛草。牛看到我们背上的青草,远远地甩着尾巴、舔着舌头迎接我们,像饿极了的孩子看到母亲手上的麦饼那般可爱。那些浓绿的青草被牛撩进嘴里,发出“嚓嚓嚓”的悦耳之声,牛吃得口舌生津,满嘴清香。
春耕之时,父亲为水牛套上枷档,戴上牛嘴笼,扛着犁铧,走向水田,走向春天,也走向希望。水牛拖着犁铧任劳任怨地走在前面,父亲掌着犁铧,口里发出“嘘——嘘”的声音,人与牛和谐、默契,一趟趟地行走在漠漠的水田里,翻出身后如瓦楞一般的新鲜泥土,散发出浓烈的泥腥气味。父亲是犁田的行家里手,犁铧的深度不深不浅,牛拖拽犁铧也不花冤枉力气,父亲手里的荆条基本不会抽向牛臀,这既是对牛的爱惜,也是对牛的尊重。
村庄里的庄户人家,较少饲养黄牛。在我老家,黄牛基本不耕田,仅用于驮运货物,名曰驮牛。有几户人家专门饲养黄牛,驮运煤炭到集市上售卖,又从集市上驮回化肥、盐巴等生产生活物资。黄牛的脖子上套着铃铛,脊背两侧配有“跺子”,用于装载货物。远远地,只要听到清脆的铃铛声响,便知道驮牛队伍来了,我们便站在晒坝里或大路边,用欣喜的目光迎接他们,又用羡慕的目光远送他们。
对待像三娃叔叔一样勤恳老实的庄稼汉,乡亲们称他们为“老黄牛”——看他们嘛,像头“老黄牛”一样。听父亲说,在大集体时代,最费力的滚田边、搭谷子、掰苞谷等活路,大家都“溜边边”,唯独三娃叔叔一声不吭,埋头苦干。生产队里最瘦弱的那头水牛,大家都敷衍着饲养,三娃叔叔要过来,跟它同吃同住,把它饲养得膘肥体壮,带着它犁完上坝的田,又犁下坝的田,一直任劳任怨。有人说三娃叔叔,你不知道偷偷懒,让别的人和别的牛去犁?三娃叔叔拍拍牛背说,有田犁,有饭吃,多好。这是牛及“老黄牛”感恩回报主人及社会最朴素的注解。
三娃叔叔是种庄稼和饲养牛的能手。农村实行土地“包产到户”后,生活渐渐变好了,吃穿都不愁了,三娃叔叔却突然患了淋巴癌。在生命的最后几天里,三娃叔叔痛得彻夜难眠,他便到牛圈里与牛共眠。三娃叔叔离开以后,那头牛竟不吃不喝,不几日也离开了。乡亲们擦拭着眼角,将牛埋在了三娃叔叔的墓旁。母亲低沉着嗓音说,两头牛都走了。
随着村庄里的人慢慢走出村庄,走出大山,牛便渐渐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了。再回到村庄,早已没了水牛壮硕的身影,更没有像“老黄牛”似的庄稼汉的身影。他们去哪了?只有疯长的野草在村庄里恣肆地摇曳。
□陈德琴(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