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我的父亲是民师 版次:06  作者:  2025年08月06日

病重的父亲嘱咐我,他死后要葬在那棵李子树下。

父亲心心念念的那棵李子树,是他走上讲台那年,亲手在校门口种下的。而今,它枝繁叶茂、盘根错节,固执地站着,仿佛要把其影子深深地钉进土里。

在这所村小,父亲做了33年的教书匠。

在这33年里,他像那棵李子树一样挺立着,他原本有很多机会换个位置,或换种方式生活,最终却选择扎下根来,没有挪过半步,一直到退休。

这所村小有一个响亮的名字,玉皇村小学,其前身是九大队小学,成立于1965年。建校之初,却找不到能执教鞭的老师。那个年代,在识字率不到千分之三的大巴山地区,老师是稀缺资源。父亲高中毕业,在大队文凭最高,顺理成章被推上了讲台。

据奶奶讲,大队通知父亲到学校讲课时,他正和社员们一起挑粪。听到消息,喜不自胜,赶忙回家换了一件土蓝布衣服,振衣提领,昂然走上讲台。这一年,他25岁,正是激越奋发充满梦想的年龄。他的薪水等同于“全劳力”的收益:每天计工分十分,另加补贴。工分由大队统一计算,补贴由主管部门支付,每月大约12元。父亲直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他的补贴在12元停留了五年,后来陆续升为18元、22元、28元、32元、58元、108元,最后是286元。

父亲是民师(民办教师),没有正式编制,有一份自留地。土地包产下户后,他又多了一份责任田。他吃住都在老家熊家沟。熊家沟是地理上的概念,政治上的概念是九大队八队,一个出产稻谷的偏远之地。父亲既是老师,也是农夫,还是篾匠。他很早就掌握了竹编技艺,会编背篼、竹席、渔笼、凉席等。我们家小孩的书包不是布做的,全是父亲用竹条编的。繁复的技艺,熟练的手法,精细且实用。

天一亮,睁开眼,父亲就不得不像陀螺一样旋转,迈着比风儿更匆忙的脚步,既操心着乡村教育,也操心着家里的农事。他早早起床,赤脚下田,割草、施肥、插秧,然后洗脚上岸,呼拉拉吃完早饭,腋下夹着课本,又赤着脚咚咚地跑到学校。他扑进教室,站在讲台上,裤管高高地绾着,腰板直直的,眼神炯炯的,没料到脚杆上会沾有星星点点的稀泥,衣服上会染上青绿色的植物汁液。他有时会在下课的十分钟趴在讲桌上眯一下觉,可这一眯却鼾声四起,地动山摇。上课的铃声响起都无法唤醒他,班长只好走上讲台,轻推他一下。他抱歉地冲学生笑笑,站起身,直起腰,大声说:“同学们,请翻开课本某某页。”

村小设有五个班,一个年级一个班。老师实行包班制,也就是说,一个老师包一个班,语文、数学、自然、体育、音乐全都得教。一个村小老师,得会十八般武艺,否则便寸步难行。对父亲而言,语文、数学操练多年,自然能轻松应对。对体育、音乐却很陌生,他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得依葫芦画瓢,一边教一边学。

音乐课带给他的麻烦尤其大。他五音不全,嗓子又破又窄,一亮嗓子人家就笑。他便早早起床,来到我家后院那片竹林里练声。他喉咙伸得老长吊嗓子,“嘛嘛嘛,咪咪咪,啊啊啊”,练得非常辛苦。就这样,父亲在不知简谱为何物的情况下,学会了流畅的歌唱。他自编自唱的那首“上学勤念书,莫爬桐子树”,曲调简单,却朗朗上口,村人们传唱至今。

他还向姓黄的民间艺人学拉二胡,学费是五十斤稻米十斤腊肉。苦练一年,便操琴上台。老实说,他拉得并不好,磕磕绊绊,很不利索,可用来启蒙小学生的音乐艺术,应该是足够了。

我们都认为,父亲终其一生,会以民师的身份退休。哪知临近退休时,受到政策关照,他成功转为了公办教师。拿到转编文件那天,他异常兴奋,喝了一壶老酒,在讲台上朗诵了《沁园春·雪》。他的一位学生告诉我:那天,熊老师声音高亢,甚至可以说是歇斯底里,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像一个顽童。

而今,父亲乃一耄耋老翁,身体每况愈下,自觉大限将至,嘱我为他写一遍悼词,我洋洋洒洒一千言,他用笔一一删去,只留了几行字:青衫虽敝,犹存儒者襟怀;茧手虽皴,自具稼穑文章。务农则躬耕陇亩,不辞寒暑;教书是传道授业,夙夜匪懈。

□熊海舟(四川)

蜀ICP备06015679号 公安备案号:5130000101 川新备07-140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