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几乎被茅草淹没的黄土路上，久违的温暖与苍凉交织着，恍惚间就生出小误会：自己正在走向渐行渐远的故乡，眼前的风物不正是故乡风物的翻版吗？玉米地里玉米枯萎，似乎萧瑟有声；红薯地里红薯疯长，藤上的叶子蓬勃张扬；花生地里呢？小树林呈“U”形环抱着的花生地里，花生藤与野草纠缠着，生动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走过玉米地，走过红薯地，走进花生地，去朋友家的地里挖花生。

上午八点多，头顶上的太阳，脚底下的土地，已经热气升腾。已过处暑，暑气仍未消退，与渐行渐近的秋凉相持不让，一时秋，一时夏，海水般起伏不定。

这是一个夏季般的秋日，最高气温36摄氏度！“秋老虎”发威，余威犹在！妻子说怕晒——谁不怕晒呢？朋友盛情邀请，何况疏远花生多年？挖花生的场面只是在时光深处薄云淡雾般飘浮，这次正好过把瘾，谁还怕晒！

眼前，熟悉与陌生的花生地里，藤也茂盛，草也茂盛，在阳光下生机勃勃。走进花生地旁边的小树林里，放下箩筐，小憩。五个人排成一条线，放开手脚开始挖花生。因为土很松，一手拨开草，一手攥住藤，稍微用力一扯就成；随便摇摇，土块纷纷脱落，花生露了出来。今年夏秋雨水少，花生结得不多，大多也不饱满。饶是如此，多年之后，与花生如此亲密接触，虽然不是稀罕物，忽然遇见，还是有种“幸福来得太突然”的轻度震撼感，恍若穿越时空，回到往昔的峥嵘岁月。那时，更多的是挖花生，少有扯花生的。土质紧，甚至板结，非挖不可，挖花生辛苦；种在土质疏松的黄土地里的花生才是扯，扯花生轻松些。只需扯的花生，藤往往不茂盛，颗粒往往不硕大，秀气，玲珑。这里不是黄土地，肥沃而土质疏松，不需挖，扯就行，“反常态”，幸福得始料未及。

脸朝黄土背朝天，弯下腰扯，站起来摇，抛到一边，排成一线，如此反复。边扯边摇边抛边聊，聊的自然都是有关花生的故事，黄土地一样淳朴的笑声，有点肆无忌惮，在花生地里，在小树林里，在这乡村的天空随风飞扬。刚开始，觉得挺有趣，不觉得累。林子里似乎有风吹来，太阳晒背，却不出汗。扯了差不多一半，太阳越来越不客气，风似乎也懒惰了，汗水趁机从脸上冒出来了。朋友说“歇会吧”，话音一落，就直奔小树林，喝水，吹风，歇凉。妻子不想再去太阳底下扯花生，笑着“倡议”：男人们扯花生，女人们摘花生。然后，三个女人都笑了。

我们也笑了。走到太阳底下，把花生藤抱到林子里，三个女人边笑边聊边摘花生。我不动声色，拿出手机偷拍，多年不见的劳动场景，真美！一个一个给她们看，引得女人们“哈哈”大笑，花枝乱颤。然后，走到太阳底下的花生地里继续扯花生。

这场景，生生勾起了遥远的和花生有关的火热的记忆——

在乡下的老家，挖花生是大事，男女老少皆出动，来回路上，花生地里，热闹得很。从进地挖花生，到挑着满担满担的花生回来，并不宽敞的黄土路上，人声不断，笑声不断。

去挖花生，必须经过我家那口老井。先到井边，捧几捧水“吸溜溜”喝下去；再到洗衣洗菜池边，洗一把脸；再到洗手洗脚池边，洗手洗脚；最后回到井边，拿起小孩般高的竹筒，盛满清凉的井水，热热闹闹地去挖花生。

花生种在那片“黄土高坡”上：山边，全是黄土，一块一块，大大小小；层层叠叠，高高低低；还有的，种在了高高的土坎上。踏入花生地里，男人戴着斗笠，挥舞着锄头，花生挖出来，用铁齿松土，然后勾起，往一边扔去。女人戴着斗笠，坐着板凳，连根带藤拿起来甩一甩土，一手提着一手摘，花生入筐，藤扔一边。女人就坐在了藤与筐中间，不快不慢，向前挪移。小孩子随你野，去花生地里追逐嬉戏，挑饱满的花生往小嘴里塞，也帮着妈妈摘花生或抬竹筐。大人一边挖花生一边闲聊，男人聊着男人的事，女人说着女人的事，手上功夫丝毫不慢。花生地里，热火朝天……累了，渴了，喊一声，孩子们送来竹筒井水——藏在阴凉处，井水凉凉的——举起竹筒“咕咚咕咚”。喝完了，又喊一声，孩子们抱起竹筒，屁颠屁颠地去井边取水。到了井边，先喝水，再装水，再玩水，然后才去花生地里。

晌午，黄昏，男人挑着沉甸甸的花生，筐里放着板凳，女人挑着花生藤，藤上插着锄头，小孩子拿着竹筒，“哦呵，哦呵”地大喊，走在家乡那片黄土地上。到了井边，歇脚，喝水，闲谈，不快不慢地回家……

往事如风，如云，如烟，在花生地里复活，在太阳底下飘浮。

林子里，三个女人，说笑不停，手上不停，一台好戏，在“秋老虎”的眼皮底下，在乡村的黄土地上，忽然上演，无须彩排，现场直播，主角就是观众，观众就是主角，自得其乐。

她们在林子里摘花生，我们在地里扯花生。“秋老虎”发威，奈何不了她们，奈何得了我们。“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汗水肆无忌惮，淋淋漓漓。幸好，快要撑不住时，花生已扯完了。顾不上抱花生藤，从阳光的缝隙里，一溜烟跑到林子里，女人们瞬间愣了，然后，乐了。“快喝水”“快凉快”，有点语无伦次。很快，好戏再次开台，我们也加入其中，扯完花生摘花生，劳动竟可以如此快活，如此美好！

花生摘完了，四小筐，两小担，两个男人挑着，三个女人跟着，从花生地里走出来，从小树林里走出来，从几乎被茅草淹没的黄土路上走出来，在扯出来、摘出来的幸福时光里一路向前。

阳光灿烂，微风吹拂，花生独有的气息，荡漾着，波浪般，在阳光下，在微风中，扩散，扩散。

□文／图 贺有德（湖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