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6 作者:2018年07月20日
□李 晓
我爷爷去世36年了,他生前只留下了一张照片。黑白照片上,爷爷眼袋深垂,眼窝深陷,胡须掩喉,目光幽冷。
遗憾的是那张爷爷留下的老照片,在奶奶随我爸进城那年搞丢了。照片遗落在荒野,但记忆却深植于心。我对爷爷最深的一次记忆,是我13岁那年,从村子里的小学放学回家,见爷爷正坐在石门槛边咬着一个煮熟的红薯,沙地里的红薯粉重,爷爷突然被哽在了喉咙,他难受得咳嗽不停,抬起头,眼泪花花地望着我。我陪爷爷坐下,给他捶背,他喘着粗气说,刚从地里回来,肚子饿得慌,吃快了,卡住了喉。一会儿后,我从屋里出来,爷爷还拿着那半截红薯,喉头滚动,还在缓缓吞咽着。爷爷这带着一股子用力的吃相,让我想起清贫岁月里的一头老牛,我有次经过牛圈,看见老牛斜躺在地,喉头鼓凸,正反刍着吃下的稻草。老牛望着我的水汪汪眸子里,也盈满了泪光。
我的表姑父,5年前患了重病住院,我去看望,已气若游丝的他见我去了,顿时回光返照般醒来,在我耳边蚊子般低语:“我想喝点,绿、豆、稀、饭。”我去外面给表姑父端来一小碗绿豆粥,他如婴儿一般,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一小半碗就虚弱地躺下了,一个小时后,他瞳孔放大不再有光,我替他合上了眼帘。有天晚上,我梦见表姑父坐在我家客厅,笑眯眯地问:“锅里还有绿豆粥么?”我猛地醒来,一开灯,感觉一股凉风飕飕飕吹过去。
我老家乡场上的何老二是一个屠夫,我看见他吃饭时系着一个积满油垢的黢黑围腰,呼噜呼噜吃得很响,他的眼珠子很大又凸出,常常通红,像是金鱼的鼓眼。有次我坐在他身边,看何老二手里捧一块骨头,他露出锋利的牙,没几下就把一块排骨上的肉啃得精光。我想起他拿着一把剔骨刀,把一头宰杀了的白花花的肥猪翻过身来,一刀下去,就把一块骨头从肉里麻利地剔出来了。何老二的眼珠子很大,大概是职业熏陶出来的,你想,常年把一头头嚎叫的猪按在案板上,嘴里含着一把尖刀,能不凶点镇得住场子么。去年我回到乡场上,房子老了,何老二也老了,胡子花白,以前的一双怒眉软软耷拉下来,我正看见他端着一碗饭坐在门口慢慢地吞食着,脸上有了星星点点的老年斑。何老二跟我叹道,哎呀,这人上了岁数,早晨吃了,中午还没消化呢。
在老城的一个中午,我看见一个老太太在屋檐下端着一碗饭,她瘪着嘴,吞咽得有些困难的样子。等她张开嘴,我看见她嘴里很空洞了,原来,她嘴里已没了几颗牙。老太太吞咽着饭粒,阳光从老瓦屋檐边斜落下来,打在她明晃晃的白发上,让我看花了眼,老太太仿佛是我从时光深水里打捞出来的一个人影。等她捂着胸口咳嗽了一声,我正好从她身前走过,她朝我咧嘴一笑。那没剩几颗牙的嘴,吐出一股热气,白雾一样散去。
胖子老刘,他长有一身肥浪滚滚的白肉,干的是体力活,身体消耗大,他最喜欢吃猪蹄子炖花生。我有次看见他端着一大土碗蹄花儿炖花生,哧溜哧溜地猛吞着肉,激动得双脚也在抖动。看这刘胖子的吃相,就好比看一场斗牛比赛,往往把颓废情绪的我,拉回到了天光朗朗下风吹稻香的田野之上。
不过还有一些人吃饭,就比较沉默了。比如独身的王老头,他吃一口饭,或者喝一口酒后,就要望着碗发一会儿呆。患了胃病的蒋大爷,缓缓地吃下一口饭,几乎就要剔一次牙,这样一个奇怪的动作坚持了多年。老伴儿去世的胡婆婆,她吃饭时总要望着老伴儿在墙上的遗像。还有走丢了儿子的老方,每逢吃饭时,桌子上都要盛着一碗饭,那是等走丢了16年的儿子回来一起吃饭。老方两口子吃饭时,默默无语,可有一年过年,两口子吃着吃着突然起身,抱头痛哭。
前几天回爸妈家一趟,已是下午3点多了,见客厅茶几上还摆着饭菜,我爸正躺在沙发上打着呼噜。我妈幽幽地说,中午的饭一直吃到了现在,你爸胃口不好,吃着吃着就睡去了,我就只好陪着他。我爸醒来了,一见了我,惺忪的睡眼顿时发光,大声喊我妈:“还愣着干啥,快去把腊肉热了,我和儿子一起好好吃顿午饭!”
那天下午,在客厅里投射过来的耀眼阳光中,我陪我爸吃着“午饭”。我喝完一碗热汤,悄然抬头打量我爸,与爸的目光正好相遇了。我爸嘴里包着一块肉还没吞下,在他望着我的深沉目光里,我一瞬间回到了小时候那张黑漆漆的老木桌前,那时我爸也是这样,用怜爱的目光望着我说,慢慢吃饱,锅里还有……